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是李商隐诗集的开篇第一首,是千古名篇,也是千古之谜。
我们读它会感到一种朦胧瑰丽、空灵缥缈的美,又有种怅然若失、凄美心酸的感伤,迷迷蒙蒙中有种余味不尽的共鸣。
同时,对于这首诗的内涵到底是什么,诗中意象和典故似乎给了我们些暗示,但又始终如雾里看花、如梦似幻般难说真切。
不光我们这样,连古人都深感这首千古名诗主旨隐晦、难以索解。
金代名家米好问就曾感慨无人给《锦瑟》作出标准完美的注释;清代诗人王士祯也感叹“一篇锦瑟解人难”。
诗中名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至今仍在许多场合被使用,被理解为“这份感情可以等到日后追忆”,事实上许多近代诗家和书中释义都将此句误读了。
那么被今天人们用错的尾联到底是何意?全诗又是在讲什么?让我们结合诗中意象和李商隐心中幽微的情感来一一解读。
从距李商隐尚不遥远的宋代开始,人们就对《锦瑟》进行了各种各样的索解、注疏,经过现代学者整理,认为有十多种解法,大致有以下几类:
认为只是单纯地从多个角度、多种形象吟咏一把华美的乐器。
此说缘于李商隐陷于牛李党争的政治经历。李商隐曾受牛党要员令狐楚的赏识而中进士,后来因种种机缘又成为亲近李党的王茂米的女婿,被卷入争斗,屡受打击。持政治寓意说的人认为,诗中主要反映李商隐尴尬的政治处境。
认为瑟弦意味断弦,李商隐的亡妻又喜爱弹瑟,因此诗中用了许多表现爱情的意象来怀念感情与故人,甚至还有人根据瑟有二十五根弦,推断亡妻终年二十五岁。
这一说法以钱钟书为代表,认为位于诗集之首的《锦瑟》,相当于是李商隐诗集的序言,既自序平生世事无常,又讲了作诗的创作手法。
认为诗人面对年华徒逝、抱负成空,发出岁月易逝、身世感伤的感慨。
除此之外,还有恋情说、伤唐祚说、寄托君臣朋友说、无解说等,一千多年来种种看法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李商隐写《锦瑟》时已年近半百,此诗作后不到一年他就遗憾离世。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虽然不能预知自己的死亡,但迟暮时的那份情感仍会给心灵投下印记。
当人生大幕缓缓落下时,李商隐看到了一件美丽而哀伤的乐器,他忽然被触动了心弦,不知不觉升起许多情感,百感交集中对自己的一生进行追忆与剖析,提笔写下——
“锦瑟”是华美高贵、上面绘有高雅花纹的瑟。
这么美丽的乐器发出的声音却是悲哀的。传说瑟原本有五十根弦,演奏时悲泣呜咽,天神太帝听了后感到过于哀怨酸涩,将其破为二十五根弦,因而后世使用的瑟都是二十五根弦。
锦瑟看上去那样美丽,却又是那样的哀愁,金玉其外,哀伤其内。
二十五根弦的瑟本已足够哀伤,可李商隐在诗中却偏偏选用了“五十弦”的瑟,可见他的心中有多少酸涩,他的诗中有多少哀愁!
“无端”就是无缘无故、没有原因,比如无端指责,无端猜测,中晚唐诗人普遍爱用“无端”一词。
无端表达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迷惘和惆怅,面对锦瑟这件乐器,李商隐难以理解为何它既美丽又哀伤;
面对眼前的现实和一生的喜怒哀乐,他感到难以理解、无法解释,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生的种种遭遇和伤害,故而发出难以言说的无端之感。
此句大意:美丽的瑟啊,我怎么莫名被你触动了情感的开关。你为何绝美华贵却又哀怨至深,一如我的心灵与人生,一直在追寻美丽,却总是遭遇伤害、苦痛,为何你我一样美丽而哀伤,难道这就是茫茫中不能回避的宿命吗?
瑟上的每一根弦都让人想到过去。
李商隐在此用了“华年”,而不是“残年”,说明虽然他的人生饱经苦楚,但过去的岁月对于他来说仍是深感美好又珍贵、美丽而珍爱的。
“思”是追思、怀思又有些反思。
此句大意:我追忆过去的美好时光,同时想弄清楚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何我心灵总是饱尝美丽与哀愁?为何我拥有这样的悲剧性格与人生?
接下来他用了许多自己偏爱的、独具李氏特色的意象来自我追忆与剖析。
“庄生梦蝶”出自庄子《齐物论》,记载自己在梦中幻化为蝴蝶,在天地间自在遨游,难以分辨现实与梦境。
李商隐用庄生梦蝶的典故,没有庄子那种“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达观逍遥,却用“迷”字强调了其中的迷离、迷幻之感。
“晓梦”这个独特的意象赋予了“庄生梦蝶”新的味道。晓梦指破晓时的梦,此时天快亮了,做的梦清晰而短暂,不论好梦坏梦都难以留住,马上要醒来。
李商隐是那样的一往情深,可是他想寄托情感的人、事、物却都像晓梦一般短暂脆弱,一腔感情无处寄托。
有“诗心”的人怕是都有过这种心灵历程,美丽而多情的心灵何其相似,自以为珍贵的情感在世情冷暖面前却无处挥洒,所以现如今仍有那么多人爱写诗、读诗。
此句大意:在快天明的梦里,庄子梦见自己成了蝴蝶,那么逍遥,那么自在。不知是庄子化为了蝴蝶,还是蝴蝶才是真正的庄子?不管哪一个是现实哪一个是梦境,这场化蝶的美梦终究很快就会清醒,如梦似幻般的美好也总是一样短暂、易碎,如流星般瞬间消逝。寄托的终成空,追寻的皆无果,唯有幻灭才是一切的真相。
“望帝化鹃”的典故说的是蜀国的一位明君杜宇,在不幸国破身亡后化为杜鹃鸟,不甘于此而日夜悲啼,以至口中含血,哀怨悲泣之声摧人肺腑。
此处化用这个典故,既点染出呕心沥血的凄怆,又突出望帝化鹃悲啼中那种生生世世的执着。
“春心”是面对最美好的事物所投射的感情,同时也最令人伤心,因为春心之后就是伤春,春天终将消逝,如春心般美好的事情也终会逐渐残破、消失。
此句大意:望帝没有放下对家国的执着,死后化为杜鹃鸟仍不绝悲啼,亦如我对美好事物和对理想的追寻,即使有“庄生晓梦”般的迷离幻灭,仍然九死不悔、矢志追寻。
“月明珠圆”说的是古人认为月亮最圆最亮时珍珠也最硕大饱满;
“珠泪”即“鲛人泣珠”,传说海外鲛人的眼泪能变为珍珠。
这两个典故化用在一起,使本就是由眼泪化成的珍珠又泪中带泪,营造出泪水绵延不绝的意象,是李商隐追忆中关于漂泊、丧妻、失意等种种不幸人生经历的写照。
此句大意:月夜的沧茫大海中珍珠闪着泪光,本就是由眼泪凝结成的明珠又流出了泪,一如我常含泪水的双眼,和令我总是泪水绵延的不幸人生。
早在李商隐之前中唐诗人戴叔伦曾提出,写诗要有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一般的诗意美。
这里李商隐也刻画了日的温暖,玉的温润,烟的迷蒙,仿佛一种温存而甜美的梦。
此句大意:陕西蓝天县盛产美玉,暖洋洋的阳光照射下时,玉石会升起烟气。当我回忆过去所拥有的美好记忆时,心中不觉笼罩着这种氤氲而温暖、如烟似玉的氛围。
以上庄生晓梦四句,可以说是李商隐整个人生的写意,他从迷茫而残破的人生中,从感慨万千的胸臆中,提炼出的美丽与哀愁。
在人生即将谢幕之际,李商隐在追忆平生时,并没有清晰具体地描述某件事、某个人,而把脑海中一幕幕的画面概括成一种抽象的情思,不论是幻灭的、追寻的、优美的、心碎的,这些悲喜的过往构成了他独特的人生体验。
因而这些曾经的过眼云烟都在诗中弥漫出一股苍茫的迷雾,散发着非现实的色彩。
回忆罢,诗意又被拉回现实,于是有了结尾的名句——
诗中尾联常被按现代汉语理解为:这份感情可以等到日后追忆,只不过当时是茫然伤感的。
这与李商隐的本意是有出入的。
“此情”就是以上说的种种的情感。
“可待”并不是可以等待,在中古汉语中表示的是“何待”,即何须等待,不必等待。因此这里没有今昔对照,仅指感情发生的那个当下。
“只是”在现代汉语中指只不过是,但在古代汉语中“只”表示范围的限定,没有转折关系,是“这”“就”的意思。
比如“只在此山中”,意思是“就是、就在此山中”;“只是近黄昏”也没有只可惜、只不过的意思,而是指就是在黄昏这个时候。
“只是当时”指就在当时,不用等到事后。
“惘然”一般有失意、迷惑茫然、惆怅伤感、无所适从等解法,虽然没有一致看法,但整体上是一种悲观感受。
此两句大意:凡此种种情感何需等到今日来回忆,就在当时也深知所有的这些都是稍纵即逝,一切的拥有势必一去不复返,留下的唯有幻灭和绝望。
这位以情为骨、以泪为心的多情之人,在诗的最后终于认识到绝望就是他的宿命!
美丽与哀愁的锦瑟,恰似李商隐那美丽而柔弱的内心,他一生追求美丽,却始终与哀伤同行。
因此在生命谢幕之际他以曲折的文笔、华美的意象,于朦胧迷蒙中写下内心澎湃的万千感慨,于迷惘惆怅中发出绝望宿命的生命观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