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项羽似乎特别受人们的青睐,不仅易中天、于丹、王立群等这些文化大师多次在公开场合表达了自己对项羽的仰慕之情,连国际影星成龙也兴奋地表示,希望拍摄一部关于项羽的电影。而关于项羽的书籍,也是一部接一部,比如重庆出版社的《王立群读史记之项羽》、青岛出版社的《真项羽》、吉林人民出版社的《楚霸王项羽传》等,甚至还有南海出版社的日本作家司马辽太郎的《项羽与刘邦》,足见项羽的人格魅力已经跨越国界。影视方面,前有张国荣的经典电影《霸王别姬》,现有在央视取得颇高收视率的穿越剧《神话》,还有著名导演陆川正在执导的大型电影《王的盛宴》和香港导演李仁港执导的《鸿门宴》。
但是,对项羽的评价,自古以来,却剪不断、理还乱。项羽乌江自刎、不肯过江,唐朝杜牧从诗人的角度说:“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他的观点,到了宋代被王安石看到。王安石是诗人,更是政治家,对杜牧的观点不甚苟同,于是写道:“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弟子今犹在,肯为君王卷土来?”而针对这件事,婉约词人李清照却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今天,人们用现代的观点看待、分析项羽。王立群就认为,项羽在政治上极其幼稚,军事上陷入了被动,性格上又刚愎自用,多种因素作用下,项羽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性。还有人认为,刘邦与项羽的战争,是一场流氓与君子的对抗。刘邦之所以胜利,就是因为他玩弄权术手段、不讲信用、鲜廉寡耻,靠这些歪门邪道取得了胜利。还有一些人,从项羽的性格分析,项羽勇而无谋、优柔寡断、孤性多疑、残暴成性,这样的性格是不适合统军打仗做首领的,所以,他的性格,也注定了悲剧的命运。
而根据《百家讲坛》系列节目整理加工的同名书《英雄项羽》的分析,无疑有点别出新意,节目主讲人、作者李清泉博士另辟蹊径,从人性和心理的角度,从全新的视角分析项羽,看待这位千古英雄,分析其成败得失。
李博士认为,项羽虚荣心极其强烈,非常要面子,极其自负。作为楚国名将之后,项羽流淌着贵族的血液,因此在他的潜意识里,他看不起刘邦,觉得刘邦不过是一个“土包子”。他反秦,目的是恢复家族的荣耀,雪耻家仇国恨,重新获得楚国百姓的尊重与爱戴。因此,项羽灭秦之后,第一个念头是回到故乡,在老乡面前显摆一下。如果不被人知道,就如同锦衣夜行一样。有多高的自负,就有多深的自卑。因为这种强烈的虚荣心,所以,当他兵败垓下,面对慕名而来的亭长时,他觉得很羞愧,说:“无颜见江东父老”。即使面对亭长的谆谆劝告,也坚决不渡江,最终自刎乌江。因此,项羽与其说死于刘邦,不如说死于他的虚荣心。
有人说,项羽在政治上极其幼稚。但作者不完全苟同,他从人性的角度分析项羽,比如,项羽曾分封十八路诸侯,这也成为他遭后人诟病的把柄。但是,项羽对分封诸侯并没有理性的认识,只是他血气方刚的忠义本性,及楚怀王对他的不公态度而产生的偶然性的行为。项羽没有称帝天下的想法,他的分封,不过是他的本性与兄弟们共享太平的表现。所以,陆川导演曾深有感触地说:“项羽是中国的华盛顿。”
央视的《百家讲坛》掀起了一阵“项羽热”高潮,英雄的历史正在远去,鼓角的争鸣渐渐停歇,沉重的烟雾将项羽包裹得越来越深,但人们对英雄、对项羽的景仰不会随着时间的拉长而变淡。李博士的项羽分析,或许能还原一个更真实、更有血有肉的英雄项羽。
《史记》里有两位个性迥异的人物:刘邦和项羽,你读这两个人的故事会发现,刘邦的部分真是没什么好读的,甚至有点无聊。但刘邦真的是这么乏善可陈吗?不然,是作者司马迁对他没什么兴趣,因为他成功了。作为一个历史的书写者,司马迁对于现世里的成功者其实是不怀好感的,这里面不完全是客观的对错问题,而是主观的诗人的抉择,他选择了项羽作为美学的偶像。所以我们今天看《霸王别姬》,不管是电影或戏剧,都会为霸王与虞姬告别、在乌江自刎而感动,它根本就是一首诗。
我们不能确定历史上的楚霸王是不是真的如此浪漫。可是,司马迁成功地营造了一个革命者美丽的结局和孤独感,使得数千年来的人们都会怀念这个角色。
这是不是就是文学的职责?文学是不是去书写一个孤独者内心的荒凉,而使成功者感到害怕?
我们从这个角度解读《史记》,会发现司马迁破格把项羽放在记载帝王故事的《本纪》中,并且在最后“太史公曰”中暗示 “舜目盖重瞳子,项羽亦重瞳子”,将项羽与古代伟大的君主舜相比。最精彩的还是司马迁写项羽的生命告别仪式,诚所谓“力拔山兮气盖世”,把项羽的性情都写出来了,完全是一个美学的描述。
我想,刘邦在九泉之下读到《史记》,恐怕也会遗憾,他赢得了江山,却输掉了历史。后人怎么读《史记》也不会喜欢刘邦,却会对项羽充满革命孤独感的角色印象深刻。
从严格的史学角度,我会对项羽的真实性格产生怀疑,但项羽的英雄化正代表了司马迁内心对孤独者的致敬。所以,你可以看到《史记》中所有动人的场景,都跟孤独有关。
例如屈原,当他一切理想幻灭,决定要投汨罗江自尽前,“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他回复到一个诗人的角色,回到诗人的孤独,然后渔父过来与他对话。我不禁怀疑谁看到憔悴的屈原,又是谁看到他和渔父说话?是渔父说出来的吗?
然而,我们读《史记》时不会去追究这个问题,因为美超越了真假。我们愿意相信屈原就是 “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一个孤独革命者的形象。
《史记》里还有一个非常美的画面,是关于荆轲。荆轲为了燕太子丹对他的知己之情,决定要去行刺秦王,而他也知道当刺客是一去不回的,所以在临行之时——司马迁真的非常善于书写孤独者的告别时刻——所有人都是穿白衣素服来送行,送到易水之上,“高渐离击筑”。依据作家张承志的考证,“筑”是一种失传的乐器,据说是一片薄薄的像板子一样的东西。高渐离把铅灌注在筑里,拿筑去行刺秦始皇。
在告别时刻,高渐离击筑发出高亢的声音,然后大家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这是生前的告别,人还活着却是死亡的形式。
不论是项羽、屈原或是荆轲的告别画面,都是让我们看到一个革命者孤独的出走,而他们全成为美学的偶像。相对的,刘邦、楚怀王、秦始皇全都输了。我们可以说,司马迁是以《史记》对抗权力。这部书至今仍然有其地位和影响力,未必是在历史上,更可能是因为一个人的性情和内在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