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对于《枯树赋》的作者庾信颇为欣赏。他曾说过：“南北朝作家，妙笔生花的，远不只江淹一人，庾信就是一位。”他爱读《枯树赋》的原因，是因为作品的描写自然、生动，真切地揭示了残酷的自然规律，作者联想力让人叹为观止，而且还是以物喻人的鬼斧神工之作品。

江淹（444—505），字文通，南朝著名文学家、散文家，历仕三朝，宋州济阳考城（今河南省商丘市民权县）人。

毛泽东晚年喜欢朗读《枯树赋》，能够全文背诵。我们也跟随着伟人的足迹来品味一下《枯树赋》的文学魅力。

《枯树赋》

原文 1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世异时移，出为东阳太守；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译文 殷仲文玉树临风，学富五车，名声传遍了大江南北。朝堂移主，时局变幻，他只能离开京城做起了东阳太守。因此常常闷闷不乐，望着院子里的槐树叹息说：“这棵树也曾枝繁叶茂、随风起舞；现在却奄奄一息，已经没有一点生机了！”

注释[1].殷仲文:东晋人，曾任骠骑将军、咨议参军、征虏长史等职，才貌双全，天下闻名。

[2]世异时移:桓玄(殷仲文内弟)称帝，以仲文为咨议参军、侍中，领左卫将军。以后桓玄为刘裕所败，晋安帝复位，仲文上表请降罪。

[3]东阳:郡名，在今浙江金华一带。[4]庭:院子。

原文 2 至如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根抵盘魄，山崖表里。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声含嶰谷，曲抱《云门》；将雏集凤，比翼巢鸳。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

译文：至于白鹿塞耐寒的松树，暗藏有青牛（树精之名）的文梓树，盘根错结、根深地固，长满山崖内外。桂树为什么而消亡呢？梧桐又为什么半死不活？它们过去从河东、河南、河内这些地方移植，从辽阔、遥远之地迁来。虽然花开在洛阳建始殿前，但是却最终被迁移到睢阳园中结果。

树声中包含有风吹竹声的韵味，声调合于黄帝“云门”乐曲的黄钟大吕之音。带着幼鸟的凤凰曾来此嬉戏，形影不离的鸳鸯常来居住。渴望能再次听到风亭上的鹤鸣，现在却只能流落异乡，看着明月峡听猿声长鸣。

[1]贞:坚。晋黄义仲《十三州记》载，甘肃敦煌有白鹿塞，多古松，白鹿栖息于下。

[2]青牛文梓:唐徐坚等辑《初学记》引《录异传》载，春秋时“秦文公伐雍州南山大梓木，有青牛出走丰水矣。”

[3]根柢:草木的根。盘魄:又作“盘薄”、“盘礴”，通“磅礴”，根深牢固。

[4]山崖表里:枝叶覆盖山崖之表里。上句言根柢之牢固，下句说占地之广大。

[5]桂:桂树。销亡:消亡。语出汉武帝《悼李夫人赋》:“秋气潜以凄目兮，桂枝落而销亡。”

[6]半死:半死不活。语出枚乘《七发》:“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其根半死半生。”

[7]三河:河东、河内、河南，今山西、河南一带。徙:迁。移植:移植。

[8]畹:音晚wan，有说十二亩为畹，有说三十亩为畹。此言大面积的移植。

[9]建始:洛阳宫殿名。

[10]落实:果实熟落。睢(音虽sui)阳:在今河南商丘，汉为梁国，有梁孝王所建梁园。

[11]声:指树木在风雨中发出的声音。嶰(音懈xie)谷:指黄帝时的音乐。相传黄帝曾命乐官在昆仑山北的嶰谷取竹制作乐器。

[12]曲:指树声中含有古代乐曲。抱:怀，有。《云门》;黄帝时的舞乐。

[13]将:带领。雏:幼鸟。集:群鸟停落在树上。此句言凤凰携幼鸟停落在树上。

[14]巢:作动词用，筑巢。鸳鸯在树上筑巢双飞。

[15]临:面对。风亭:指送别之亭。唳:音厉li，鹤鸣。此句说鹤常立树上对风鸣叫。

[16]月峡:指月。此句说猿猴常立树上对月长鸣。

原文 3 乃有拳曲拥肿，盘坳反覆；熊彪顾盼，鱼龙起伏；节竖山连，文横水蹙。匠石惊视，公输眩目。雕镌始就，剞劂仍加；平鳞铲甲，落角摧牙；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

译文 有的树枝卷曲拥肿，缠绕交错；犹如熊虎左顾在盼、飞龙跃鱼之状栩栩如生。又宛若群山相连，树木花纹横生像水池泛起的波纹。有名的石姓木匠目瞪口呆地观看，甚至连鲁班也会眼花缭乱。木坯雕刻刚就绪，再用各种刀具及圆凿雕刻。

削去树皮，铲除树干上的疤痕、节杈；雕刻后层层像彩纹密布的织丝，一片片犹如真正的花朵。而被砍削的树木，却被散乱的杂草遮挡，笼罩在烟霭云霞里。

[1]拳曲:弯曲。拥肿:同“臃肿”。

[2]盘坳:盘旋于山坳之中。反复:指缠绕交错。

[3]彪:虎。此与下句是形容树木的曲肿盘绕之状。

[4]节:树木枝干交接处。此句是说树节竖立之多，有如山山相连。《易·说卦》:“艮为山……其于木也，为坚多节。”

[5]文:花纹。水蹙:水面出现波纹。蹙:音促cu，皱。此句是说树木的花纹横生，有如水面波纹。

[6]匠石:古代有名的木匠，名石，字伯说。

[7]公输:公输般，即鲁班。眩目:眼花缭乱。

[8]雕镌(音娟juan):雕刻。就:成。

[9]剞劂:音基觉ji’jue，雕刻用的刀子。

[10]鳞、甲:指树皮。

[11]角、牙:指树干上的疤痕、节杈。落、摧:指砍掉、铲去。

[12]重重:层层。锦:有彩色花纹的丝织品。

[13]纷披:散乱。

原文 4 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森梢百顷，搓枿千年。秦则大夫受职，汉则将军坐焉。莫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或低垂于霜露，或撼顿于风烟。东海有白木之庙，西河有枯桑之社，北陆以杨叶为关，南陵以梅根作冶。小山则丛桂留人，扶风则长松系马。岂独城临细柳之上，塞落桃林之下。

译文 至于赤松子、古度、平仲、君迁这四种树木，也曾高耸入云，华盖百亩，斜砍后插入土中发芽抽枝，能延续生长千年不死。秦时有泰山松被封五大夫职衔的荣耀，汉代曾有“大树将军”喜爱独坐大树之下。

它们现在都埋没于青苔，覆盖上各种菌类，飞鸟剥啄蛀虫朽穿；有的在霜露中枝叶低垂，有的在风雨中摇曵倒下。东海边有白松庙，西河有枯桑社，北方有用“杨叶”命名的城关，南方有用“梅根”的冶炼场。淮南小山曾有咏桂的诗词歌赋流传后世，晋代刘琨写下“系马长松”的佳句。以树木命名的地方，又何止是见於记载的细柳营、桃林塞呢？

[1]松子:即赤松子。古度:即桹木。平仲:疑是银杏树。君迁:也称君迁子。以上四树均生南国。

[2]梢:树枝的末端。森梢:指枝叶繁盛茂密。

[3]槎:音茶cha，斜砍树木。枿:音聂nie，树木砍后重生的枝条。此句是说这些新芽也会生长千年。

[4]大夫受职:受封大夫之职。秦始皇到泰山封禅时，风雨骤至，避于松树下，乃封其树为“五大夫”。后便以“五大夫”为松的别名。

[5]将军坐焉:东汉将领冯异佐刘秀兴汉有功。诸将并坐立功，他常独坐树下，军中称其为“大树将军”。上句说秦松，此句说汉树。

[6]撼顿:摇倒。

[7]东海:东部临海的地方。白木:指白皮松。白木之庙:相传为黄帝葬女处的天仙宫，在今河南密县。其地栽种白皮松，故称。

[8]西河:西方黄河上游地区。社:古代祭祀土地神的地方。

[9]北陆:泛指北方地区。陆，高平地区。以杨叶为关:以“杨叶”为关卡之名。

[10]南陵:南方丘陵地区。一说指安徽南陵县。梅根作冶:据说当地以梅树根作冶炼金属时用的燃料，日久习称其地为“梅根冶”。

[11]小山:西汉淮南王刘安。丛桂留人:淮南小山《招隐士》有“桂树丛生兮山之幽……攀援桂枝兮聊淹留”之句。

[12]扶风:郡名。在今陕西泾阳县。长松:高松。

[12]岂独:难道只有。临:看。细柳:细柳城。汉文帝时周亚夫屯军处。在今陕西咸阳市西南。

[14]落:停息。桃林:桃林寨。在今河南灵宝以西、潼关以东地区。

澳大利亚，西澳大利亚，金伯利，boabtreeadansoniagregorii

原文 5 若乃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火入空心，膏流断节。横洞口而敧卧，顿山腰而半折，文斜者百围冰碎，理正者千寻瓦裂。载瘿衔瘤，藏穿抱穴，木魅睒睗，山精妖孽。

译文 移植的树木告别故乡后爬山涉水，飘零异地。树被拔出时根茎有泪水垂落，树根受损就好像滴沥鲜血。火烧枯朽树木的空洞处，树脂流出，枝节断裂。横倒在山洞口的斜卧躯干，倒仰在山腰上的躯干中段折曲。不管多么粗大的树干也如坚冰破碎，千寻的高大树木如屋瓦般破裂。背负树瘿就如同长着赘瘤，被蛀穿的树心成了鸟的巢穴。树怪木精目光闪烁，山中鬼怪妖孽若隐若现。

[1]若乃:至于。

[2]飘零:飘泊，流落。

[3]拔本:与下句之“伤根”，指拔掉树根，损伤树根。垂泪:与下句之“沥血”均指大树因受到损伤而痛哭流涕。

[4]入:放入。此句说把干空心的树木投入火中。

[5]膏:指树脂。此句说树脂常从断节处流出。

[6]横:横放。攲:音奇qi，倾斜。

[7]顿:倒下。

[8]文:树木花纹。围:两臂合抱的圆周长。百围:形容树干粗大。冰碎:像冰一样被敲碎。

[9]理:纹理。寻:长八尺为一寻。千寻:形容树木高大。瓦裂:像瓦一样被击裂。

[10]瘿(音婴ying)、瘤:树木枝干上隆起似肿瘤的部分。

[11]藏:指在树上的虫子。穿:咬穿。抱:环绕。指整天环绕树木飞行的飞鸟。穴:作动词用，作窝。

[12]木魅:树妖。睗(音是shi)睒(音陕shan):目光闪烁的样子。亦作“睒睗”。

[13]山精:山妖。妖孽:危害，扰乱。

原文6 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沉沦穷巷，芜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斯之谓矣。

译文 何况朝堂再无复兴之希望，我客居异乡不能回家。我未能完成使命，又怎能如伯夷、叔齐那样食薇不辱，追随啇朝而亡？只能沉沦在穷街陋巷里，隐藏于荆木院门之内，既是有感树木凋零而伤心，更是叹息时光飞逝及人生苦短。《淮南子》说：“树叶飘落，老年人触景生情而伤感。”就是说的这个意思啊！

[1]况复:何况。风云:喻局势。感:感奋，振奋。意谓国家再无复兴之望。

[2]羁旅:客居。

[3]采葛:完成使命。

[4]食薇:薇是野豌豆。相传商臣伯夷、叔齐在武王伐纣灭商后，隐居首阳山，耻食周粟，采薇而食。后知薇亦周之草木，不再采食，饿死山中。

[5]沉沦:沦落。穷:阻塞不通。

[6]芜:丛生杂草。没:埋没，遮掩。荆扉:柴门。

[7]摇落:喻衰老。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8]弥:更加。嗟:叹息。

[9]《淮南子》: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所撰。

[10]“木叶落，长年悲”句:引自《淮南子·说山训》，原文为“桑叶落而长年悲也”。

[11]斯:此。

“桑叶落而长年悲也”

原文 7 乃为歌曰：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译文 于是有歌辞说：“建章宫三月大火之后，残骸如木筏在黄河水上漂流万里。那些灰烬，不是金谷园的树木，就是河阳县的花果。”

大司马桓温听后感叹道：“过去在汉水之南种下的柳树，曾经杨柳随风轻舞，似有眷恋之意依依飘拂；今天却看到它枝叶飘落凋零，增添了江边一片凄凉、伤感的景色。树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呢？”

[1]乃:于是。

[2]建章:西汉宫殿名，汉武帝时修建。三月火:指东汉建武二年时被焚。语用《史记·项羽本纪》:项羽引兵“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

[3]槎:音茶cha，木筏。

[4]金谷:金谷园。在今河南洛阳市东北。晋石崇所筑。

[5]河阳:在今河南孟县西。晋潘岳任河阳令时，全县到处都种桃树。这二句是说，黄河里漂流的灰烬，都是昔日的绿树红花。

[6]桓大司马:指东晋桓温，简文帝时任大司马。

[7]依依:繁盛貌，又指杨柳随风飘扬，似有眷恋之意。汉南:汉水之南。

[8]凄怆(音创chuang):凄惨，悲伤。江潭:江水深处。此指江汉一带。

[9]堪:忍受。

枯树赋的写作背景：元帝承圣三年（554年庾信奉命出使西魏，抵达长安不久，西魏攻克江陵，杀萧绎；庾信被留在长安。北周武成二年（560年），周、陈南北通好，但是别人都陆续遣归了，只有王褒、庾信继续羁留在长安。

客居长安期间，庾信时常感怀自己的处境。喻枯树于人，便写作了这一篇荡气回肠、千古传诵的《枯树赋》。

《枯树赋》赏析

《枯树赋》用东晋才貌双全的名士殷仲文作为开头。殷仲文对枯树的感叹，是沉重而伤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曾经是枝繁叶茂、高耸入云，给人类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也终究抵挡不住无情岁月的侵蚀，逐渐失去了旺盛的生命力。

作者用了“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这一疑问。通过对北方贞松、文梓的勃勃生机、顽强生命力的描述，自然引发出对桂树、梧桐的枯萎、消亡的无限惋惜之情。

当初桂树、梧桐从千里之处移植到皇家的宫殿里时，可谓备受尊崇：“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它们在风中发出的声音如上古神曲，引来凤凰鸳鸯等吉祥之物前来嬉戏、留连往返。尽管极享荣耀，但在它们的意识中，始终不能忘却自己的故乡，日思夜想不免憔悴悲吟。

备受尊崇的大树尚且如此，无用种类之树木又会怎么样呢？庾信笔下，连不堪大用的树木也不能幸免受害。它们虽不能当建筑房屋的材料用，却被雕刻成赏心悦目的物件。

它们被剥去树皮，削去旁枝。虽然被雕刻成犹如真实花朵的形状，但却永远失去了真正的生机。

在明白了移植的桂花、梧桐等树与无用之木都必然会朽亡的命运之后，作者庾信的目光投向了树木的历史。

树木有益于人类，所以人类的历史上也留下了树的印记。“森梢百顷，槎枿千年”，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关于树的故事。在秦朝，秦始皇曾封树为大夫，东汉将领冯异有“大树将军”之称号。

还有白木之庙，枯桑之社。两晋之交刘琨长松系马的豪迈，又岂止是由于战争而著称的细柳营、桃林塞这几个地名呢？但年代久远，它们也都掩埋在历史的角落里。

人世间各种各样的苦恼，莫过于生离与死别；死别则死者已去矣，生离却是刻骨铭心，一生都会有难以忘怀的伤痛。故“山河阻绝”这一段，以人喻物血泪纵横，火殛膏流，残毁碎裂，妖孽若隐若现，是庾信笔下最令人心惊胆战的景象。

一个人不管做过多少轰轰烈烈的大事，最后都要归于平静，但平静是对命运的承受，是对大自然规律“生老病死”的认可。“风云不感”以下六句，对个人经历做了简短、清晰的总结，有感枯树凋零而伤心，更是叹息时光飞逝及人生苦短。

人至暮年，死亡的约会随时会不请自来，而早年国破受辱，颠沛流离的经历，更会加剧心灵的折磨。也许垂暮之人更能体会《枯树赋》中的无奈，不管有多少雄心壮志也只能黯然放下……。

遂良《枯树赋》墨迹元代赵孟頫临唐代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