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请陈丹青来鲁迅博物馆小聚,顺便让他看看鲁迅藏画目录。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彼此谈得很投机。他对于鲁迅的藏品颇为熟悉,言及民国的美术与文学,感慨良多,一些见解看得出他的高明。那天第一次得知了木心的名字,陈丹青说起他,有点兴奋的样子,他认为文坛还不知木心这个人,很有点可惜。那一番感叹,给众人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陈丹青
峻急的鲁迅与飘逸的木心
当时大陆还没有出版过木心的作品,对于其人其文,无从判断。陈丹青的文章却已开始流行了,他的新书《纽约琐记》《多余的素材》已经颇受好评。初读陈丹青的文字,觉得有股生猛之气,全无流行的调子,在什么地方有些民国的味道。行文夹杂着一丝野性,但内心不乏京派文人的儒雅。野而又雅,自古就不太兼容,而在他那里却合二为一,这是他很快让人记住的原因。后来木心作品在他的努力下有了大陆的版本,看后很觉得老道、精致,才知道陈丹青喜欢这位老人的原因。他的辞章里不仅有鲁迅的影子,木心的修辞之念也偶有闪动。这是他背后的资源,他的行文何以那么有底气,我似乎也明白了一二。
在鲁迅与木心之间,有着文学史与美术史敏感的神经,一旦触碰,便会激活许多隐秘的话题。陈丹青喜欢这两人,可能是感到了历史之影的缠绕。那些苦思而不得的意象,在两人那里偶可见到,借用其间的热度,也会驱走内心的寒气吧。而他在气质里,也有着与二人交叉的部分。峻急的鲁迅,乃克服孱弱之思的良药;飘逸的木心,则给人独处的信心。这是艺术世界的刚与柔,二者各显姿色,对于陈丹青来说,都不可或缺。
画家之文与作家之画
陈丹青的绘画成就,美术界早有定论。当年的《西藏组画》已经在风格上脱离了时代的调子,有了异样的美质。那时候能够从八股的绘画里走出的人不多,他无疑是思想解放的先行者之一。而后来他的作家的感觉增多,或许因为意识到单一的美术思维存在问题。读过他的那本《笑谈大先生》和《张茀与木心》,便能够感到艺术家与学者的气味,他的思想背景,也清楚了大半。大凡好的画家,不仅敏感于色彩,对于言辞的表达也是别有心得的。陈师曾、齐白石、徐悲鸿、吴冠中都有不错的文章流传。而作家中的鲁迅、丰子恺、张爱玲的绘画才华,我们都不得不刮目相看。陈丹青自己也有这些特点,画既出众,文亦不俗,而他对于文章的见解,不亚于美术方面的心得。
陈丹青油画作品
鲁迅的引起陈丹青的注意,有多重原因。开阔的艺术视野不必说,那种世界眼光,也非林风眠、徐悲鸿那样的画家可比。肃杀沉郁文笔的背后,开启的是非凡的意蕴。比如直面现实,诗意的表达,幽默的陈述,无畏的精神。那些抵抗死亡与堕落的文字,引人到脱俗之路。鲁迅远矣,只能以意得之,似乎带有《圣经》般的神启。而他熟悉的木心,则使自己感受到艺术生存的可能,在迷乱之中,驱走诸多苦影,留下的都是趣味。鲁迅告诉陈丹青如何面对灰暗,木心则启示他诗意活着。这是两种不太一样的传统,陈丹青于此得大欢心焉。
林风眠与木心:
未实现的艺术路径
《张岪与木心》很好地讲述了木心对于陈丹青的影响,一些深层原因被写得楚楚动人。陈丹青在美国遇见木心,最大的惊异是那身后古老的审美趣味,那趣味不都是安宁的,也有很深的世界主义的风景。这些恰是自己早期教育里最为缺失的所在,而木心却那么久地保留了旧学的温度,以及五四作家的某些风范。木心在那时候不是名人,却有着时下名人所没有的东西。在他那里找不到多少时代的痕迹,文字、绘画,都在另一种气场里,这是鲁迅那个时代才有的趣味。从1983年在纽约相识,直到2011年木心去世,漫长的友谊,留下了两代人寻路的心迹。他们于各自的眼睛里,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像。
木心的早期教育受益于民国的风气,乌镇的六朝遗风和西洋文化之音都有,通过阅读,接触了诸多思想资源。他的古文之好,大概不亚于同乡人茅盾,绘画理念是与林风眠精神有共振的地方的。虽然后来受左翼文化熏陶,但古希腊文化与希伯来精神也深深吸引了他。这些使其精神不在凡俗的轨道上,目光恐怕比同代许多人高远。接受新文化的人,有一些被自己钟情的存在所囿,封闭起了自我,但木心没有,他的世界一直是敞开的。陈丹青惊奇地发现,这位前辈高傲而独立的气质里,看似不法宗师,不入流派,却有着另类的创造气。
木心先生画作
显然,陈丹青经由木心的绘画之境,看到了更为深层的艺术问题。他讨论木心与林风眠关系的时候,发现了前人忽略的风景。作为画家,木心与林风眠的交往,以及两人的审美追求,映现出艺术的另一条路径。木心绘画语言几乎没有库尔贝、列宾、徐悲鸿的影子,他欣赏的画家是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梵高与塞尚。这些传统里有着不断生长的内力,呆板的意象与其是无缘的。木心与林风眠在巨变的时代各自接近这个传统,他们的追求在后来的岁月里几近灭绝,晚年方被世人所认。陈丹青感叹,倘不是历史的原因,“一种与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不同的艺术观——告别十九世纪写实,接续后印象派,通向欧洲早期现代主义--在六十年前的中国是可能的,就像在美国、日本和早期苏维埃发生的那样。”
木心的拒绝
木心在林风眠的绘画里得到的灵感,未能都折射在美术世界,那些遗憾后来留在了自己的文字里。他不能像吴冠中那样以异端的方式延申林风眠之梦,可是他的母语却替他走向精神的深处。以词语绘画,在句子间调试色彩,这是那些俳句、断章的奇妙的地方。我们联想鲁迅写作中的绘画感觉,以及提倡版画的文学动因,当能够看到内在的联系。“在高的意义上,木心不是画家”。陈丹青这样叹道:真的。
木心先生
他是不是“画家”没有意义。便是他视为无 比神圣的词,“艺术家”,也没有意义。他是木心。我看他的文章、小画——从无数今世的作品跟前(都被称为绘画,都被称作文学),这个人老是退开,退远。他不停地写作,画画,但不要和我们混在一起。
从早年的上海滩上的局外人,到晚年的纽约的旁观者,陈丹青看见木心独立的选择里的孤傲。也因了这份孤傲,时代流行的东西被拒之门外,自己保持了那份本色。这不正是当下文坛最缺少的东西?我们看陈丹青后来写下的关于美术鉴赏的文字,关于民国文人的随笔,依稀含着木心式的智慧,但又多了许多属于自己的体味。看过许多他的讲演文字,都不卑不亢,娓娓道来,说着别人看不见的风景,自然,有人厌恶,或者不合时宜,但这也是木心式的脾气。
木心与陈丹青:
朴素里的幽深
我推想,他一定是从木心那里想起了鲁迅,经由身边这位老人,看到中断的流脉。他的那本《笑谈大先生》屡屡透出灼见,除了自己心得,也有木心辞章的回响。关于鲁迅的“好玩好看”,典型的木心式的审美,又加上了自己的野性的感觉,遂成了独特的文本。《退步集》驳杂的知识与通透的见识,有一些从鲁迅、木心的逻辑里流出,但又脱离了前人的暗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表达式。只有站在历史的高坡上眺望当下,才知道我们的地标位于何处。无论是思想还是艺术,脱离了古人的参照,我们的目光可能是模糊的。
《张岪与木心》 陈丹青著
对于陈丹青来说,木心刺激了自己对于创造性表达的激情,艺术的路怎样走,是大有学问的。不过从文章风度与气象看,陈丹青与木心有很大的差异。木心经历了诸多风雨,文字却没有暗示出来,乐天与宁静的词语过滤了人间风尘。这是鲁迅之外的另一传统,陈丹青得之不多,就这一点说,他可能更亲近鲁迅。但木心的眼光与学识,吸引着他校正着自己的偏差,知道怎样以诗意的方式对待无趣的存在,打通古今的审美精神殊为重要。陈丹青好像从木心那里学到了对于俗学的拒绝,不以流行者为乐。而广泛摄取世界遗产,从熟悉的路径里陌生化地表达思想,则无意中也提升了自己。
古时候文人间的交往,可谈的趣事甚多。白居易与元稹,苏轼与秦少游,彼此间的友谊的诗文,至今让人神往。民国作家中,周氏兄弟与北京青年文人的故事,亦多佳话流传,那是文学史中迷人的部分。鲁迅从青年那里获取了热力,青年人则因鲁迅而有了寻路的勇气。木心之于陈丹青,有寻常里的非常,朴素里的幽深,背后是人间的挚爱。老少之间,亦师亦友,许多故事都耐人寻味。看他们之间的交往,文既灵动,字也有神,好似一个传奇,闪动的句子与段落,续写了艺林佳话。
来源:北京日报副刊微信公众号|作者 孙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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