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说“我的心已经死了”对着来探访的亲友婆婆们哭嚎“我这么大年纪了…这么丢人的事…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活这么久…为啥我就能活这么老不让我早点死掉,就不用有这样的事”。最初开始第一天拒绝吃任何东西,第二天好说歹说吃几口清水煮软的面。后来约摸过了一周,事情卡在工伤鉴定走流程的十至十五个工作日。消息悄悄在不大的镇子上传开。陆陆续续零星来过几波探访的亲友,都是女性的老年长辈。来一次人外婆哭一次,我远远地躲开那个场面。为我外婆的哭声心碎。又觉得这种时候亲友探访是个悖论。
表示对我外婆的关心同情就要来探访慰问,我外婆脆弱身心上沉重打击的伤口重复被揭开在外人面前。哭得痛断肝肠声声泣血。来人陪着哭一场,缓过情绪又宽慰一场。带着情感上付出同情与可怜的满足感与亲属告别。本来平平静静的二十天左右,我妈陪着我外婆刷完了三四部长剧,外婆学会了用手机刷抖音,听了玉堂春的评书,聊起了年轻时候我的奶奶扮过苏三。晚上我外婆的几个女儿聚在她身边,外加我,几个女儿们讲讲八卦说说笑笑熬过一天又一天。
只有在吃饭吃东西的时刻,每次都要推搡几次“我不吃”、“太多了”、“啥都吃不下”、“我吃不下了”、“咽不下去”、“浪费这粮食死了算了”,搞活着吃下去几口。肉眼可见的日益消瘦,形容枯槁,我很少能见到外婆站起来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要费力才能从躺着坐起来,到了后来需要别人帮助的情况下才能起身。走路晃得厉害还要被搀扶。
我妈大约是最像我外婆的女儿了,所以我外婆对我妈最好,虽然说每个孙子外孙平分秋色但我觉得我姥对我是最好的。
我妈到我二舅身边的时候我二舅还没咽气,脑干出血7毫升,我刚回成都四天本来我跟我妈还在生气中。大中午还没睡醒接到我妈电话带着哭声跟我说二舅病危让我快回家。当天下午上火车前我妈给我打了电话,哭声更重了,后来我爸跟我说我才知道那个时候应该是我二舅咽气了,我妈唯有在我这里能感受到强烈的亲情纽带。
我算是我妈最拿得出手又颇为不满意的作品吧。跟普普通通好强又控制欲极强的每个母亲一样,操心孩子贯穿我妈的整个一生。上个月在家那二十来天我其实感受到了我妈放弃过多操心我的事之后,满足于自己喜好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平和愉悦。每顿饭后有大约一个来小时的弹琴唱歌时间,每周固定三四次跟老姐妹们社区活动室的唱歌活动,没有开展唱歌活动就去打麻将,偶尔几个晚上陪我一起追剧。
如果我妈能意识到她作为母亲、别人的妻子和女儿,这些社会赋予她的一切身份之外,她首先是她自己。其实她自己才会是那个更让她值得骄傲的、所谓的“产品”。
之后我妈从二舅所在地回来到外婆家中,我见到她的时候,家中女眷围坐一床集体哭泣。跟着我爸敲开我外婆家门的时候我甚至还在想我要是哭不出来怎么办,当时在我心里死亡一直是解脱的意思。不是说我不悲伤
我的担心一点都没被证实,外婆的哭声和哭容哪一个打动我的记不得了,没脱鞋搂着外婆哭了一场,又转过身抱了我妈在哭,我不敢看她们的脸也不敢被看到。我妈哭着如同祥林嫂,段落性地重复“我兄弟住的那个地方,环境那么差”,“我可怜的兄弟啊,老妈妈最操心你,到头来你让所有人都这么心疼”,“我心疼的都裂开了”,“别人脑出血3毫升就是病危,我那个可怜的兄弟,送进医院就已经7毫升了”,“脑干那么小的地方,医生直接就说木有抢救的必要了”,“等到四点多咽了气,儿子还没到呢,一悠悠气也没支撑住啊”
那天怎么结束的,所有人怎样陆陆续续地停止哭泣的,吃了啥,后来发生了啥,关于那一天的记忆,一直就徘徊在这些我妈嚎哭又絮叨的话语中。我刻意没去看我妈的脸,那种痛苦到我无法承受的表情,一直刻在那段记忆中。我趴过去搂着我妈的肩膀,我妈毫无反应地继续说着那些跟我二舅生前生后只有她所见到的所有事。
从死亡之人身边而来的我妈,带来相关的事件碎片,拼凑成有关于我二舅最后生活的记忆。居住环境很差,伙食还行,工友们说我二舅做的饭很好吃,突然跌过去的没有任何前兆,血压很高自己都不知道也不注意,从来没有任何身体不适。
吃了饭,吃饭途中有人打电话问他借钱,还解锁了手机给别人转账,吃了饭站起来突然跌过去的,人就昏迷了。没留下任何的只言片语。甚至最后弥留之际有无意识都是未解之谜。上了呼吸机。儿子的飞机还有一个来小时。没有见到最后一面,没有听见一声爸爸。
我弟见了我舅,没有喊出来一声爸爸。我是可以理解他的。
我弟比我小1岁,我外公重男轻女极其严重。我外公的第一个男孙子。五六岁时候,我外公走路背着我弟,我在后面拽着外公的衣服角。兜里有零钱给我弟买糖我看着。其实我家里条件比我弟家好,我啥都不缺,我也不喜欢我外公。但我讨厌我弟。
我弟六岁左右他爸妈就离了婚,当时97年吧,离婚还是非常丢脸的事,内情我啥都不知道,突然有一天我弟爸妈离了婚,我舅坐了牢,我弟跟着我外婆,彻底成了只在外婆家生活的孩子。上学之后就没打架,最后一架是在我五岁的时候吧,互相挠破了对方的脸留下了长达十几年的半永久伤疤。在很多年之后忘了伤痕的存在,伤痕也不复存在。
小时候我俩一起放学了在外婆家看动画片,最完整的记忆是除了大结局一集不落看完了《光能勇士》,大结局那天下午我模拟考,回来我弟给我讲了剧情我也没记住。两个人念着动画片里的召唤机甲口诀,刚刚试了一下还能想得起来。撒克拉多孔齐多
起初我弟只比我低一个年级,后来我妈教了我弟,留级了一次,导致我初三的时候我弟才初一,在学校里我俩从来不打招呼,唯一一次,初三时候运动会,他要参加跑步的比赛,我跟我一个男同学,去买烤饼,路过他们班给了他一个。
初三没有上完,上不下去跟着别人出去打工,十五六岁吧,跟村里几个小青年一起,跟着一个大人,我记着是去了宁夏,在别人厂子里当保安。我学业繁重,无心在意其他。再后来,过了几年回来了在厂子里找了工作,我那个时候应该是大四找工作那一阵,半夜我在QQ上跟他说,不要一辈子待在那种地方,还是外面的城市更好,给他发了俞敏洪的鸡汤视频,我记得他回了我一句也想去外面的。
后来又某一年,说辞了厂里的工作又出去打工,从此开始五年不回家的打工生涯。很少打电话回家,基本都是他爸的转述,说回不来过年了,在四川攀枝花,学了挖掘机,要跟别人合伙开挖掘机。前两年我妈带我外婆来成都跟我一起短暂生活,我外婆心心念要我妈带着她去攀枝花看一眼。我找了我弟的QQ,发了视频。第一次没接,然后又打了过来。我拿去给我外婆看,我外婆流着泪说的第一句话是“是不是我死了你才回来”
也算是一语成谶。
没去成攀枝花,我弟说他在黑龙江,当时还有女朋友,说第二天要打电话给我外婆让她看看女朋友。问了过年回不回家,含糊过去,那一年过年也没回来。
我12月底在家,小舅休年假有半个来月时间,我妈说我小舅在重新装修我二舅的小楼房——五万多块买了我去世舅爷爷分的一套一室一厅。说我弟要回来,回来就不打算走了。我小舅开开心心重新装修。我二舅开开心心跟工友说儿子要回来,屋子里装修了一遍看着可好。
前几天二舅骨灰回来我才去看了那套小楼房,坐满了我认识不认识的亲友。小屋子墙挺白,没有来得及贴壁纸,小舅二舅我妈都觉得贴壁纸会看着更好。卧室一张大床阳台一张小床。电器我小舅都换了新的。
家具简简单单应有尽全。
其实我二舅更多时候睡在他的院子里。十几年。我外婆说,喝多了那也不去就去他院子里睡觉了。楼房买了打算冬天住,但冬天回来也还是去了平房的院子里。
有一年夏天还是秋天(工作之后很少在这个季节回家)我二舅在新疆打工回来(大概率是回来上坟吧)徒手带了2-4个哈密瓜从火车上回来(数量记不清)以及其他手串吊坠项链这样的玩意,家里每个人都有,我当时觉得这种地摊货是用来骗人的。
打工几十年,在外打工也近十年,最后在银行卡上查到了12000的存款(其中三千多还是当月的工资)手机拿回来被家人破解。只有微信,简单地绑了一张卡,所有的交易都能查得到,输入法是手写。
一开始只有手机被带了回来,破解开密码的那会我也在,密码是L他儿子的名字。这个儿子5年没回过家。我以为我弟在外面跟家里人都没啥交流(至少我外婆还是两年前在我家用我手机跟我弟视频才算联系到一次)查账中发现我舅陆陆续续一年至少要给他儿子转一万多。
我二舅是跟我小舅不分伯仲好脾气又孝顺的儿子。唯一缺点是爱喝酒。对每个侄子外甥都很好。(除了大舅啰嗦老顽固话很多之外)我外婆家真的是难得一见兄弟姐妹持续到孙子辈都特别和谐的家庭。我30岁全家把我当小姑娘我还能躺在我外婆身边跟我外婆撒娇让我弟给我倒水。我应该是我家最受宠的真的没有之一。
对二舅不太多的回忆每一条都很戳我的点。在我二舅入土的第二天夜里(大概是三天没回家没吃药情绪波动比较大)我一个人偷偷哭。
第二次经历亲人的去世,成年之后第一次。12岁外公去世的时候我因为外公从小重男轻女对我跟我弟区别对待而对他没什么感情。忙于学习对死亡没有感受甚至整场我外公的葬礼或者是我从来没为我外公掉过眼泪。
从二舅离世到入土将近一个月时间每天只要醒着大多数时间在我外婆身边我妈更是寸步不离又每天负责十几个人的一日三餐。
比起外婆我更心疼我妈。我妈当然也更心疼她妈。即便是从小到大都成长在这样看上去所谓温馨无比又每个人都有很强情感维系的大家庭环境中,我一点也不想把这种亲情延续下去甚至从思想和观念上都做好了一个人孤独终老的准备和打算。
想到这里我已经不流泪了。因为二舅病危回乡的火车上我还在想无痛苦去世是多么令我向往的解脱。当天夜里我梦见我妈跟我说二舅已经去世。直到第二天我见到我爸,我爸才跟我说前一天下午我二舅已经咽气。甚至在脑死亡又咽气后,都没听到我弟喊一声爸爸。
所有人悲伤又宽容,对待隔了五年后重新出现的我弟疏离又关怀。小心翼翼维护一个丧父的30岁“孩子”,又在背后痛斥他不懂事冷漠混不好,然后同时可怜我弟从被我外婆抚养长大到现在真正丧父。
多数时候我弟的名字只是个代号,很多次被不同人不同语气提起,有关他的过去或者将来,但在他出现的时候全部的人都在隐藏对他的过分关注。我甚至在整场葬礼中没见过他的一滴泪。从头到尾都是被摆弄得物件。别人说这个时候你要跪,就跪。说磕头就磕头。我几乎也没听到他说话。整个人处在葬礼的最中心,又与悲伤忙碌糟心周遭的嘈杂全部隔绝在外。我看不进去他的世界。他又好像没有世界。
灵堂搭起来那天下午,我爸带我过去烧纸。遗像是我二舅还年轻时候的一寸照吧。还挺好看的,带一点微笑。黑白的。摆在棺材前。跪下之后没忍住想掉眼泪,捂住嘴酸涩了好一番。我弟跪在侧边,我磕头他也陪着磕头。没说话,我看到他披麻戴长孝掩盖下还叼着烟。大约没想到下午还有人来烧纸。一般都是早晚。
停灵三天就要入土。
唯一算得上为我二舅做的事,大概是第二天下午。跟我二舅灵堂隔着一栋楼,有个男的拎着音响话筒手机支架,看那个样式在直播唱歌。我在隔壁楼我小姨家,楼下那个男人还没唱完一首,我开窗骂了他。本来想吼“你特么的唱什么唱”没啥心理准备一张嘴说出的是“你唱什么唱”。博览芬芳小组也没学会一句有用的,关键时候要骂人脑子里只有一句“nmsl”。后来那个人叫嚷着你有本事下来啊,骂骂咧咧走了。后来我跟我妹我另外一个弟下楼。站在那个通道上,我二舅灵堂的哀乐清晰地被风吹过来。那个男人走得不见了影子,不知道是坏还是蠢。后面两天他再也没出现。而我一直在心里面一直复盘“吵架没发挥好现场”,暗搓搓还想那个男的继续出现。
另外,骂人真爽。
第三天起了一大早。戴孝,同在灵堂里陪同一起磕头,搭伞,起灵。
我外婆始终没让她来现场,甚至为了不让我外婆看到遗体,火化了才回来。我妈说冷冻久了变形了,在我外婆心目中我二舅还是生前的模样。我问了我爸,火化前看起来怎么样。我爸说没怎么变形。就是以前的样子。
坟地特别远。两年前占地占了我外公的坟,重新迁坟挑了个很远的地方。有山的戈壁滩,路很不好走,跟在前车的后面一路扬尘,18公里多走了半个多小时。有太阳,滩上风也大,穿了所有最厚的衣服。跪了一阵子,今天跪着上床还是膝盖疼。
不是我第一次见埋人,上一次年纪小,作为外围亲属远远站在一边。外公入土的时候开了新坟。新坟是不允许女眷去的。
仪式比我想象中的简省,提前挖好了穴,儿子添了第一铲土。棺材抬出来的时候就一直跪着。我妈四个姐妹哭灵,我戴着口罩,哭湿一片,第一次见戴口罩戴眼镜哭的时候眼镜片上凝结着水珠。
入土,烧纸,摘孝,磕头。
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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