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作品中,《长恨歌传奇之凤冠霞佩归史册,金钗玉佩落人间。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是杨贵妃的故事,也是唐玄宗李隆基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杨贵妃是主角,而唐玄宗是配角。但是,这个故事的结局却是悲剧的。这个故事就是安史之乱。安史之乱是唐朝历史上最大的叛乱,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在这场动乱中,涌现出了很多英雄人物,比如郭子仪、李光弼、高仙芝等人。
花匠
妈妈工作的作协机关里,有一个大花园。花园里有草坪,草坪上有一尊鲁迅坐像;花园里有喷水池,池中间立着一个半裸女人的雕塑;花园里有葡萄架,还有花房——不知为什么,我把它叫作娃娃的房子。
我们常常到这里来玩。
在草地上打滚,顺便给鲁迅公公磕个头。摘枸杞子,摘葡萄——那葡萄大都是青而硬的,可我们仍然毫无畏惧地吃了下去,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玩到后来,不禁放肆,把机关花园误以为儿童乐园,大闹起来。当我们肆无忌惮地在花丛里跳来跳去时,就会受到花匠严厉的目光的阻止。他站在那里,看着我们。两脚稍稍往两边分开,两只胳膊再朝两边分开一些垂着,手里握着一把剪枝的大剪刀。他的背微驼,从不大声呵斥我们。但他从不和我们说话,只是那么冷淡、生气,对我们一无兴趣、一无希望地看着,叫我们自觉地对他敬而远之。远远看见他过来,我们便逃窜开去,也不知怕他什么。他是那么瘦弱而苍老,完全不值得害怕。而我们却那么怕他。
当人们纷纷向我妈妈告我的状时,他也站在旁边,看着我,一言不发,那目光分明是谴责的。他似乎不屑于把那谴责说出口,似乎已对我们失去了任何悔过自新的信心。在他的目光下,我是那般的不可救药。
一次,我们在大厅里打乒乓球。打到高潮时,我把短裙子脱了,只穿短衣短裤。一个调皮的伙伴和我捣蛋,把我的短裙子藏了起来。而他自己则逃之夭夭,不知所向。毕竟已到了知道害羞的年龄,我晓得,只穿一条短裤是无论如何走不出去的。于是我只能绝望地在大厅里等着,等着他良心发现,把裙子给我送回来。可是他一直没来。眼看太阳快要落山,天色已近黄昏,我只得决定走出大厅去找他。当我穿着短裤横穿过花园时,看见了花匠。他默默无言地站在那里,看着我。稍稍分开两脚,又稍稍分开两手站着,手里握着一把大剪刀。我低下头从他骇人的目光下跑过去,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堕落。
花园里的欢乐,是以一场大祸为结束的。有一天,水池边上一只会喷水的青蛙忽然之间在我们脚前落下水去。捞起来时,青蛙的扁嘴已经磕去了一块。自始至终,我们都感到委屈,因为那青蛙落下水去的时候,恰恰是在我们静默的时候。我们抱着膝盖坐在池边上,对着水池正想默一会儿神,不料却惹出了这场大祸。我们是那样仓皇地告别了这座大花园。这场大祸以及后来引起的一切,像一团浓雾,遮隐了花园给予我们的所有的快乐。
好多好多年过去了,我以自己的身份,而不是妈妈的女儿的身份,又走进了这座大花园。有时听讲座,有时座谈,有时联欢,有时接待外宾……花园的草坪依然很绿,半裸女像依然立了起来,葡萄架上依然挂着青青的葡萄,青蛙的嘴角依然缺着一块,花草树木依然凭着季节青青黄黄,开开败败。那一团浓雾在阳光下消散尽了,可浓雾后面出现的花园却不再是原来的花园了:娃娃的房子那里,竖起了一座新楼;鲁迅像漆成一种暗金色。而且,花园好像是小了许多,它不再是儿时所见的那样大而堂皇了。
花匠还在,老而且瘦。
一天,我在门厅里和人说话,他忽然走进来,站在门边的暗地里,看着我。看了一会儿,又悄悄地走了。我奇怪地瞅瞅他,瞅见他驼着的瘦削的背脊。那疲惫的背脊流露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淡淡的温和。我忽然想到:他大概是喜欢我的。
风筝
风筝或许是永远挣不断线的。
天下的母亲都爱操心,我妈妈是天下母亲中最爱操心的。在她眼里,儿女全是还没孵出蛋壳的鸡,她必须永远孵着我们。
小时候,姐姐上小学了,她最惧怕的是毛毛虫和图画课。她画出的人全有着一副极可怕的嘴脸,图画老师只能摇头,叹息也叹息不出了。有一次,她有点不舒服,可是有一项家庭作业却没有完成。那是一幅画,要画一个苹果。她好为难,哭了。妈妈说:“我来帮你画。”吃过晚饭,妈妈拿来姐姐的蜡笔和画纸,在灯下铺张开来。她决心要好好地画一个苹果,为姐姐雪耻。妈妈画得很仔细、很认真,运用了多种颜色。记得那是一个色彩极其复杂的苹果,一半红,一半绿,然后,红和绿渐渐接近、相交、汇合、融入。姐姐则躺在床上哭:“老师要一只红的。”
后来,搞文化大革命了,姐姐参加了红卫兵,后来,红卫兵分裂了,姐姐参加了某一派。这一派的观点大约是要把她们学校的书记拉下马。妈妈和姐姐进行了严肃的谈话,大意总之是,怎么能反对党的书记呢?党的书记是党的代表啊!最后,姐姐在学校大操场赫然贴出了声明,声明退出这一派,参加那一派。不久以后,真相大白了,姐姐退出的那一派是“革命派”,而重新参加的那派是“保皇派”。又过了不久,妈妈自己也靠了边。紧接着,爸爸也靠了边。这时,姐姐再弄不懂谁是“革命派”,于是就当了“逍遥派”。
妈妈时常辅导我们功课,尤其是算术。她不希望我们去搞文科,而要我们搞理工科。她明白理工科的基础,在小学里便是算术了。
有一次,临近大考,她辅导我“换算”。她一定要问我“1丈等于多少米”,我说:“老师只要我们知道1米等于多少市尺就行了。”可是,妈妈说:“万一有一道题目是1丈等于多少米,你怎么办呢?”她的逻辑是对的,我想不出任何道理来反驳,于是只能跳脚了。
其实,她辅导我语文恐怕更合适一些,可她并不辅导,只管制我读书。第一次看《红楼梦》是在我小学四年级,妈妈把那些不适于我读的地方全部用胶布贴了起来,反弄得我好奇难熬,千方百计想要知道那胶布后面写的是什么。
后来,我和姐姐先后去插队,终于离开了家。可我们却像风筝,飞得再高,线还牢牢地牵在妈妈手里,她时刻注意我们的动向。后来,我到了一个地区级文工团拉大提琴,妈妈凡是路过那里,总要下车住几天。有一次,我告诉她,我们去了一个水利工地演出,那里有一座大理山,有许多大理石。妈妈便说:“这是个散文的意念,你可以写一篇散文。”这时候,我已年过二十,大局已定,身无所长,半路出家学的大提琴终不成器。妈妈在我们身上寄托的理工之梦早已破灭,又见我一人在外,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反倒生出许多无事烦恼,便这么劝我了。之后,我闲来无事,写成了一篇散文,不料想这成了我第一篇印成铅字的作品,给了我一个当作家的妄想。
然后,我便开始舞文弄墨,每一篇东西必须妈妈过目,然后根据她的意见修正,才能寄往各编辑部,再次聆听编辑的意见,再次修正。她比编辑严格得多,意见提得极其具体、细微。我常有不同意之处,可是总不如她合乎逻辑,讲不清楚,于是又只好跳脚了。
然后,我去了北京讲习所,风筝的线仍然牵在她手里,每一篇东西总是先寄给她看。不过,与先前不同的是,妈妈同意让我听了编辑部的意见以后,再考虑她的意见。这时,我如同闸门打开,写得飞快,一篇连一篇,她实在有些应接不暇了。终于有一天,她紧接一封谈意见的信后又来了一封信,表示撤销前封信,随我去了。风筝断了线,没头没脑地飞了起来,抑或能飞上天,抑或一头栽了下来,不过,风筝自己也无须有什么怨言了。这后一封信是在我爸爸的劝说下写的,爸爸劝妈妈不要管我,随我自己写去。这是爸爸对我们一贯的政策,他对我们所有的担心只有一点,就是过马路。出门必须说一句:“过马路小心!”其他都不管了。似乎普天下只有过马路这一危机,只要安全地穿过马路,人平安无事,做什么都行,什么希望都有。倒也简练得可以。
长大以后,说话行事,人家总夸:“你爸爸妈妈教养得好。”有所不满,总说:“给你爸爸妈妈宠坏了。”似乎,对于我们,自己是一点功绩也没有的。或许也对。小时候,我喜欢画画,画的画也颇说得过去,老师总说:“和你姐姐一点不像。”可无奈大人要我学外语,请来教师,每周上3次英语课。只能敷衍应付。到了末了,连敷衍也敷衍不下去了,只得停了课。如今,我每周两次,心甘情愿地挤半小时汽车,前往文化宫学习英语,苦不堪言地与衰退的记忆力做着搏斗,不由想,假如当年父母对我拳棒相加,也许这会儿早能看懂原版着作了。再一想,假如当年,大人听顺我的志趣,或许现在也能画几笔了。倒是这样似管非管,似不管非不管,弄出了个写小说的梦。想来想去,儿女总是父母的作品。他们管也罢,不管也罢,都是他们的作品。风筝或许是永远挣不断线的。
关于家务
意愿像和人闹着玩似的,渴望得那么迫切,实现却又令人失望。为了“距离产生魅力”的境界,我与丈夫立志两地分居。可不过两年,又向往起一地的生活。做了多少夜梦和昼梦,只以为到了那一天,便真正的幸福了,并且自以为我们的幸福观经受了生活严峻的考验。而终于调到一地的时候,却又生出无穷的烦恼。
原先,我们的小窝不开伙仓,单身的日子也过得单纯,可调到一地,正式度日,便再不好意思天天到娘家坐吃,自己必须建立一份家务。
我们在理论上先明确了分工,他买菜、洗衣、洗碗,我烧饭。
他的任务听起来很伟大,一共有三项,而我是一项。可事实上,家务里除了有题目的以外,还有更多更多没有名字、细碎的羞于出口的工作。他每日里八小时坐班,每天早上,洗过脸,吃过早饭,便骑着自行车,迎着朝阳上班去,一天很美好地开始了。而我还须将整个家收拾一遍,衣服晾出去——他只管洗,晾、晒、收、叠均不负责。床铺好、扫地、擦灰,等一切弄好,终于在书桌前坐下的时候,已经没了清晨的感觉。他在办公室里专心致志地工作,休息的时候,便骑车出去转一圈,买来鱼、肉或蔬菜,众目睽睽之中收藏在办公桌下,当人们问起他在家干什么的时候,他亦可很响亮地回答:“除了买菜,还洗碗、洗衣服。”十分模范的样子。于是,不久单位里对他便有了极高的评价:勤快、会做,等等。而谁也不会知道,我在家里一边写作一边还须关心着水开了冲水,一会儿,里弄里招呼着去领油粮票,一会儿,又要领八元钱的生活补助费……多少工作是默默无闻的,都归我在做着,却没有一声颂扬。
并且,家务最重要的不仅是动手去做,而且要时时想着。比如,什么时候要洗床单了,什么时候要扫尘了,什么时候要去洗染店取干洗的衣服,什么时候要卖废纸了……这些,全是我在想着,如有一桩想不到,他是不会主动去做的。最最忙乱的是早晨,他赶着要上班,我也急着打发他走,可以趁早写东西。要做的事情多得数不清,件件都在眼前,可即使在我刷牙而无法说话的那一瞬间,他也会彷徨起来不知所措。虽是他买菜,可是买什么还须我来告诉他,只有一样东西他是无须交代也会去办的,那便是买米买面包,在农村多年的插队生活,使他认识到,粮食是最重要的,只要有了粮食,别的都不重要了。所以,米和面包吃完的时候,也是他最慌乱和最积极的时候。平心而论,他是很够勤勉了,只要请他做,他总是努力。比如有一次我有事不能赶回家做饭,交代给了他。回来之后,便见他在奔忙,一头的汗,一身的油,围裙袖套全副武装,桌上地下铺陈得像办了一桌酒席,确也弄出了三菜一汤,其中一个菜是从汤里捞出来装盆独立而成的,因为曾听我说过,汤要炖得碧清才是功夫,于是就给了我一个清澈见底的汤。可是,他干这一切的时候却总有着为别人代劳的心情。洗茶杯,他会说:“茶杯给你洗好了。”买米,他则说:“米给你买来了。”弄到后来,我也传染了这种意识。请他拿碗,就说:“帮我拿一只碗。”请他盛饭,说:“帮我盛盛饭。”其实,他应该明白,即使他手里洗的是我的一件衣服,这也是我们共同的工作。可是,他不很明白。
以往我是很崇拜高仓健这样的男性的,高大、坚毅,从来不笑,似乎承担着一世界的苦难与责任。可是渐渐地,我对男性的理想越来越平凡了,我希望他能够体谅女人,为女人负担哪怕是洗一只碗的渺小的劳动。需男人到虎穴龙潭抢救女人的机会似乎很少,生活越来越被渺小的琐事充满。都市文明带来了紧张的生活节奏,人越来越密集地存在于有限的空间里,只需挤汽车时背后有力的一推,便也可解决一点辛苦,自然这是太不伟大,太不壮丽了。可是,事实上,佩剑时代已经过去了。
曾有个北方朋友对我大骂上海“小男人”,只是因为他们时常提着小菜篮子去市场买菜,居然还要还价。听了只有一笑,男人的责任如将只扮演成一个雄壮的男子汉,让负重的女人欣赏爱戴,那么,男人则是正式地堕落了。所以,我对男性影星的迷恋,渐渐地从高仓健身上转移到美国的达斯汀·霍夫曼身上。他在《午夜牛郎》中扮演一个流浪汉,在《毕业生》中扮演刚毕业的大学生,在《克雷默夫妇》里演克雷默。他矮小、瘦削、貌不惊人,身上似乎消退了原始的力感,可却有一种内在的、能够应付瞬息万变的世界的能力。他能在纽约乱糟糟的街头生存下来,能克服青春的虚无与骚乱终于有了目标,能在妻子出走以后像母亲一样抚养儿子——看着他在为儿子煎法国面包,为儿子系鞋带,为儿子受伤而流泪,我几乎以为这就是男性的伟大了,比较起来,高仓健之类的男性便只成了诗歌里和图画上的男子汉了。
生活很辛苦,要工作,还要工作得好……要理家,谁也不甘比别人家过得差。为了永远也做不尽的家务,吵了无数次的嘴,流了多少眼泪,还罢了工,可最终还得将这日子过下去,这日子却也吸引着人过下去。每逢烦恼的时候,他便用我小说里的话来刻薄我:“生活就是这样,这就是生活。”这时方才觉出自己小说的浅薄,可是再往深处想了,仍然是这句话:这就是生活。有着永远无法解决的矛盾,却也有同样令人不舍的东西。
虽有着无穷无尽的家务,可还是有个家好啊,还是在一地的好啊。房间里有把男人用的剃须刀,阳台上有几件男人的衣服晾着,便有了安全感似的心定了;逢到出差回家,想到房间里有人等着,即使这人将房间糟蹋得不成样子,心里也是高兴的。反过来想,如若没有一个人时常地吵吵嘴,那也够冷清的;如若没有一大摊杂事打扰打扰,每日尽爬格子又有何乐趣,又能爬出什么名堂?想到这些,便心平气和了。何况,彼此都在共同生活中有了一点进步,他日益增进了责任心,紧要时候,也可朴素地制作一菜一汤。我也去掉一点大小姐的娇气,正视了现实。总之,既然耐不住孤独要有个家,那么有了家必定就有了家务,就只好吵吵闹闹地做家务了。
过去的生活
一日,走在上海虹桥开发区前的天山路上,在陈旧的工房住宅楼下的街边,两个老太在互打招呼。其中一个手里端了一口小铝锅,铝锅看上去已经有年头了,换了底,盖上有一些瘪塘。
这老太对那老太说,烧泡饭时不当心烧焦了锅底,她正要去那边工地上,问人要一些黄沙来擦一擦。两个老人说着话,她们身后是开发区林立的高楼。
新型的光洁的建筑材料,以及抽象和理性的楼体线条,就像一面巨大的现代戏剧的天幕。这两个老人则是生动的,她们过着具体而仔细的生活,那是过去的生活。
那时候,生活其实是相当细致的,什么都是从长计议。在夏末秋初,豇豆老了,即将落市,价格也跟着下来了。
于是,勤劳的主妇便购来一篮篮的豇豆,捡好,洗净。然后,用针穿一条长线,将豇豆一条一条穿起来,晾起来,晒干。冬天就好烧肉吃了。用过的线呢,清水里淘一淘,理顺,收好,来年晒豇豆时好再用。
缝被子的线,也是横的竖的量准再剪断,缝到头正好。拆洗被子时,一针一针抽出来,理顺,洗净,晒干,再缝上。农人插秧拉秧行的线,就更要收好了,是一年之计,可传几代人的。
电影院大多没有空调,可是供有纸扇,放在检票口的木箱里。进去时,拾一把,出来时,再扔回去,下一场的人好再用。
这种生活养育着人生的希望,今年过了有明年,明年过了还有后年,一点不是得过且过。不像今天,四处是一次性的用具,用过了事,今天过了,明天就不过了。这样的短期行为,挥霍资源不说,还挥霍生活的兴致,多少带着些“混”。
梅雨季节时,满目的花尼龙伞,却大多是残败的。或是伞骨折了,或是伞面脱落下来,翻了一半边上去,雨水从不吃水的化纤布面上倾泻而下,伞又多半很小,柄也短,人缩在里面躲雨。
过去,伞没有现在那么鲜艳好看,也没那么多的花样:两折、三折,又有自动的机关,“哗啦”一声张开来。那时的伞,多是黑的布伞,或者蜡黄的油布伞,大而且坚固,雨打下来,那声音也是结实的,啪、啪、啪。有一种油纸伞,比较有色彩,却也比较脆弱,不小心就会戳一个洞。但是油纸伞的木伞骨子排得很细密,并且那时候的人,用东西都很爱惜。不像现在的人,东西不当东西。
那时候,人们用过了伞,都要撑开了阴干,再收起来。木伞骨子和伞柄渐渐地,就像上了油,越用久越结实。铁伞骨子,也绝不会生锈。伞面倘若破了,就会找修伞的工匠来补。他们都有一双巧手,补得服服帖帖,平平整整。撑出去,又是一把遮风避雨的好伞。
那时候,工匠也多,还有补碗的呢!有碎了的碗,只要不是碎成渣,他就有本事对上茬口,再打上一排钉,一点不漏的。今天的人听起来就要以为是神话了。小孩子玩的皮球破了,也能找皮匠补的。藤椅,藤榻,甚至淘箩坏了,是找篾匠补。有多少好手艺人啊!
现在全都没了。结果是,废品堆积成山。现在的生活其实是要粗糙得多,大量的物质被匆忙地吞吐着。而那时候的生活,是细嚼慢咽。
那时候,吃是有限制的。家境好的人家,大排骨也是每顿一人一块。一条鱼,要吃一家子。那时,吃一只鸡是大事情,简直带有隆重的气氛。
现在鸡是多了,从传送带上啄食人工饲料,没练过腿脚,肉是松散的,味同嚼蜡。那时候,一块豆腐,都是用卤水点的。
绿豆芽吃起来很费工,一根一根摘去根须。现在的绿豆芽却没有根须,而且肥胖,吃起来口感也不错,就是不像绿豆芽。
现在的东西多是多了,好像都会繁殖,东西生东西,无限地多下去。可是,其实,好东西还是那么些,要想多,只能稀释了。
这晚,去一家常去的饭店吃晚饭,因有事,只要了两碗冷面。其时,生意正旺。
老板和伙计上上下下地跑,送上活蛇活鱼给客人检验,复又回去,过一时,就端上了滚热的鱼虾蛇鳖。就是不给你上冷面,死活催也不上,生生打发走人。
现在的生意也是如此,做的是一锤子买卖。不像更远的过去,客人来一回,就面熟了,下一回,已经与你拉起了家常。店家靠的是回头客,这才是天长日久的生意之道。不像现在,今天做过了,明天就关门,后天,连个影子都不见了。生活,变得没什么指望。
街景
我要写的这条街,名叫江苏路。我对它其实并不熟悉,在它附近仅仅居住了数年。只是当某一天,我突然发现它的街面房子拆除一空,露出身后楼房白森森的山墙,它的街景一下子跃出在眼前。
所以我对它不熟悉,还因为我很少去那里。我只是有时候走过它的,与愚园路相交的十字路口。因为从我居住的弄堂后头,可穿入它的某一条弄堂,这样大约可节省一站汽车路的光景。上海的弄堂在马路后面就像一张网,阡陌纵横,有许多近道可抄。我穿过弄堂走过它的路口,它的气息便漫了过来。这是一种很缠绵的气息,它洇染了我的记忆。
我记得这是一条狭窄弯曲的马路,挺闹的。但不是闹心的那种闹,而是一种忙碌。这种忙碌又不是紧张,只是手脚勤快,停不下来,停下来就挺造孽的。这种闹,有点明清的意思,哗然里总带着些节制,不那么铺张。市声呢,以人声为主。即使是器械的动静,也是来自于人的手脚。比如刀在砧板上剁卤鸡和卤鸭;锤子敲打铁皮畚箕,铝锅铝壶;脚踩搅棉花糖机的嘎啦啦响;磨石走在玻璃边缘的吱吱声。从这声音听,就听得出是些什么营生在撑世面。
印象中,街面总是漉湿的,太阳也是潮热的,是南方黄梅天天气。街两边大都是板壁的房子,顶上铺着黑瓦。太阳就从两边的瓦檐之间照进来。二楼窗户送出晾衣服的竹竿,那一头就搭在行道树的树杈上。窗户钩子上,就吊着一只风鸡,或者一条腌肉,还有洗净的拖把,绞不干的水则滴在底下的人行道上。街面上的水就是这样来的。但老虎灶也是原因之一。盛开水的水瓶大都塞不严瓶塞,一路滴滴答答地过去。送水的木桶也大都漏水,漏出桶,再漏下轱辘辘的送水车,热气腾腾地浇过去。卖鸡鸭血汤的小吃店就在街面上杀鸡拔毛,血水顺了街沿流淌。阴沟又常是堵塞的,就有通阴沟的工人拖着长长的毛竹片,哗啦哗啦地来了。这里有一种裸露的风情,腌?H,邋遢,粗鄙,性感。
像它这样南北向的马路,往往不是主要的交通干道,所以就难免是散漫的。行人安详自若地在马路中间行走,车就不敢开快。自行车紧按着铃,也白搭,人们置若罔闻。这里的居民又特别喜爱在街面活动,老人坐在小凳上剥豆,小学生搭一张方凳写作业。打牌的,吃饭的,乘凉的,晒太阳的。生活就从门里蔓延出来,摊到了这里。这条马路就有些烟熏火燎的,人气特别重。连阴了几天,再出好太阳,只见那家家户户的被褥枕头都摊出来了。铺在竹榻上,搭在窗台上,晒到下午三四点往里,藤拍噼里啪啦一打,满世界都是干燥松爽的人味。有点狎昵的,但是清洁的气味。
不过,切莫以为这里都是些俚俗的生活,在那些低檐窄户的后头,背静的弄堂里,也蛰居着一些文雅的狷介的人生。只要听听那里钢琴声就知道,手指头在琴键上摸索出沉思的夜曲,还有天井墙上,月光下的爬墙虎的影子。这都是些隐私一样的情节,藏匿在一扇扇缄默的门窗里面,是不能做街景的。街景是要用一些皮实的东西做的,要经得起捶打。别看是些破墙烂壁,却为那后面的娇嫩生活挡着风雨。它其实是豁出去的决心,抹开了脸面。但时间久了,也磨出了一层皮,或者叫茧子。所以,街景再怎么都是粗糙的。越是华丽的街景,越是粗糙,带着些暴力,气势汹汹的。在那些灯火辉煌的街景之下,江苏路就显得温柔了。不是服小抑屈,而是生性厚道,沉得住气。看起来是寒酸,连扎拖把的布条,都专门开出一个铺子来卖,内里是沉着和耐心,处变不惊。说它是街景,谁又知道它的心呢?它也是活的,有着自己一心一意的生计。
现在,它被扩展出一条平坦宽阔的马路,车辆飞速地行驶,发动机声盈耳。那挤挤挨挨的街面房子,所形成的绵密的屏障拆除一净,高大的山墙便矗立两边,本来在弄堂深处的庭院也面街而立。从我居住的弄堂穿往江苏路,那马路对面弄堂里的一幢房子,据说是翻译家傅雷先生的旧居。一九六六年,他和他的妻子,在家中引颈自尽。如今,这弄堂正向着开阔的长安街风的马路大敞着弄口,没有任何景物的遮蔽。我想到,那临街的落地窗里,会不会就是傅雷先生和夫人弃世的悲恸之地?据说,那一晚,他们一一处理完身后琐事,嘱女仆早些歇息,然后关严门窗,拉上窗帘,从容携手,赴黄泉之路。现在,窗幔被扯开了,大亮于光天化日之下,心里不由得一阵剧痛。
比邻而居
当时,装修的时候,就有人提醒我,不要使用这条公共烟道。应该堵上,另外在外墙上打一个洞,安置排油烟机的管子。
可是,我没听他的。好了,现在,邻居家的油烟味,便过我的排油烟机管道,灌满了厨房。
我无法确定,这是哪一户人家的油烟气。我们这幢楼里有十六层,每一层有七套公寓。从构造上看,我是与我西边比邻而居的公寓共用这条烟道。
就原理来说,油烟是向上走的,所以,绝不会是楼上人家的油烟,甚至不定是同层楼面人家的。而我是住十一楼。
这样,范围就缩小了。就是说,这仅是来自十二楼以下,相邻的两套公寓。
但这范围也挺大,除去一楼,是物业管理部门的办公室,再除去我自己,共有二十一套公寓,入住的人家大约是三分之一。
就是说,有十二三户人家,可能将这油烟气排我家的厨房。而我可以确定,我家厨房的,仅来自于其中一家。
这是由这油烟的气味决定的。这气味是一路的;就是说:是一种风格。
怎么说?它特别火爆。花椒、辣子、葱、姜、蒜、八角,在热油锅里炸了,轰轰烈烈起来了。
它似乎是靠近川菜的一系,可又不尽然。葱姜和酱的成分多了,使它往北方菜系上靠了靠。
但,总而言之,这家在吃上面是大开大阖,大起大落的风范,相当鲜明和强烈。所以,我肯定这只是一家的油烟进入了我家的管道。
不晓得是基于一个什么样的原理,这家油烟的没有直接走出,而是中途被吸入我家的排油烟机出口。
或许,很简单,别人家都预计到会发生这样串烟的情形,所以都放弃了这条现成的烟道,只剩下我们两家。
这家人吃方面还有一个特征,就是每顿必烧,从不将就。
一早,就传进来葱油味,还有一股面粉的焦香,显见得是在烤葱油饼。那气味呀,就好象在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似的,唇齿之间,都是。
中午,可能是榨菜肉丝面。榨菜,在锅里煸得半干,那股榨菜香,油香,还有铁锅香,先是刺鼻,后就柔和了,洋溢开了,那是添上水的缘故。
晚上,气味可就丰富了。这是一日之中的正餐,拉开架势,大干一场。气味是一层一层过来,花椒和辣子是主力,带着一股子冲劲,将各种气味打过来。
还发现,这家爱用麻油炸锅,真是香气四溅。这些气味在我家厨房里澎湃起伏,时候一到,总是七点钟光景,便一下子消散了,绝不拖泥带水。
他家不仅爱吃急火爆炒的菜,也吃炖菜,那气味就要敦厚得多了。
他们常炖的有猪肉,牛肉,鸡鸭,除了放花椒、八角、茴香这些常用的作料外,他们似乎还放了一些药材。
这使得这些炖菜首先散发出一股辛辣的药味,然后,渐渐地,渐渐地,这股子辛辣融化为清香,一种草本性质的清香,它去除了肉的肥腻味,只剩下浓郁的蛋白质的香气。
他们每隔那么十天半月,还要做一回肚子。无可避免,是有一股腥膻气,很快,大量投放的白酒起了作用,腥膻还是腥膻,但却变得有些诱人。
那气味是厚起来的,起了浆似的。再接着,花椒啊,大料啊,葱啊,蒜啊,一股脑下去,气味就像爆炸,蓬一下起来了。他们可真会吃啊!
为挡住他家的油烟,我也想了些办法。在排油烟机与烟道间的缝隙里打硅胶,不管用。
将排油烟机管子口上装了叶片,运作时,叶片旋转着打开;停止时,则垂下来闭合了。也不管用。
油烟气依然从叶片的缝隙里挤了过来。这股油烟特别顽强,非从我家厨房走不行,周围的缝隙堵死了,它就使劲推开叶片。
有时,我都能听见,叶片“喝啷喝啷”地响,就好象是我们自己在用似的。总之,挡不住它。
倘若,真要将排油烟机管子改道,堵住烟道口,那就要动大工程了。一旦装修结束,便不想再动了。所以,就随它去吧!也只能这样。
时间长了,我对他们还生出些好感,觉得他们过日子有着一股子认真劲:一点不混。并且,也不奢侈。
他们老老实实,一餐一饭地烧着,烧得那股浓油赤酱的味,使人感到,是出力气干活的人的胃口和口味。全是实打实的,没有半点子虚头。烟火气特别足。
在我的印象中,他们没落下过一顿。一到钟点,气味就涌过来,灌满一整个厨房的角角落落。一个钟点以后,就消散了。
对了,绝不会超过一个钟点,到时候,一定就收了。这说明他们的吃方面,一是有规律,二是很节制。这些,都给人富足而质朴的印象。是小康的生活气息。
这天一早,在葱油烤香之前,却过来一种陌生的气味。这股子气味由弱渐强,后来竟从我家厨房一直进到客厅,转眼间,满屋都是。
第一个念头,是什么东西烧着了。因为它分明是一种烟熏火燎的气味,甚至可以看见:空气变了颜色,变得灰和白。
再接着,想到的是某一种草。这种草,有着十分古怪的气味:苦,涩,土腥。于是,有一些记忆渐渐回来了。这是艾草!这天原来是端午,他家在熏艾呢。
他们可真够意思,竟然在这高层公寓房内熏艾。可是,有什么不可以呢?艾草的气味多么好闻,干,爽,利索。
它带有一种涤荡的意思,将所有的浊气都熏灭了。艾的气味在房间停留得相当久,整整一个白天。
之后的葱油烤香也好,榨菜味也好,肉味也好,炸锅也好,花椒大料也好,都是在这层艾草烟气里走的。
他们虽然火爆得很,可却是三分钟热劲,一炸而就,没什么余味。时间一过,便过去了。
而艾草的熏香——现在我也以为它是香的了,或者,不叫香,叫“芬芳”——艾草的“芬芳”,经久不散。
经它洗涤过的室内空气,清洁多了,多日里沉积下来的陈旧的气味,被扫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再过来的油烟气,也爽利了许多,肉是肉,鱼是鱼,料是料。以前,其实,多少是串了味的,混起来了的。
他们的油烟气味那么强劲,倘若不是大锅大火地烹炸,是很难达到这效果的。
他们好像从来不侍弄那些细工慢火的吃食,传过来的气味从来不是微妙的,鲜美的,有涵养的,而且少甜味。
他们吃方面,崇尚一个“香”字,“香”其实是味里的正味,虽然简单了些,却比较有力度。
唯有“香”,才可这般全面彻底地打入我家的排油烟机管道,进到我家厨房。
现在,我家的厨房就浸在这股子“香”里面。灶具,台面,冰箱,外壳,都积起了一层薄薄的油腻。这就是我和我的邻居家,最亲密的接触。
有一段日子,在一日三餐之外,还增添了两次草药的气味。这的气味也是浓烈的,“扑”一下进来,涌满了厨房。他们家的每一种气味,都有着一股子冲劲。
草药的气味是生腥,辛辣,殷苦,底下又铺着一层瓦罐的土气味。
是因为草药气的影响,还是实际情况如此,这段日子里,他们一日三餐的气味比较不那么浓郁了。
倒不是说变得清淡,而是带些偃旗息鼓的意思。花椒、大料、辣子、葱蒜、鱼肉、肠肚,都不像以往那么热火烹油一般,大张旗鼓,气味要略平和一些。
炖菜呢?他们炖的是鸡汤,而这一回,千真万确,就是鸡汤。没有那么多作料的杂味,而是单纯的鸡的香味。但是,这鸡汤的香味却又要比通常的鸡汤浓厚。
就是这样一个清,也清得十分强烈。好像有什么力量,将这鸡的原味,突出了一把。
是什么在起作用呢?是不是火腿?不是,他们家不吃火腿,从没有火腿的熏腊的香。我说过,他们不吃这样的口味复杂的东西。当然,腊肉另当别论。
京葱或者蒜苔,爆炒腊肉,那香带着股子蹿劲,一下子蹿了过来。也不是咸蹄膀,他们不吃“腌笃鲜”一类的,那种带了些暗臭的腌香,他们不吃。
他们不接受那类暧昧的气味。无论香和臭,他们都要是比较响亮和明确。
再细循着那股鸡汤的浓香找下去,我终于觉出了:他们在汤里放了一只鳖。而且,一定是只野生的鳖。
养殖场里的鳖有一股膻味,而在此,鳖也是“清”的香,却香上了数倍,数十倍。
鸡汤的醇味潺潺地流淌过来,足有两天余味缭绕。好像将那火爆劲夯实了,沉住了气,一点一点来。
这段日子蛮长的,这么算吧,每周炖一次鸡汤,总共炖了有四至五次。那么就有一个月出头的时间。
草药的苦气味和鸡汤的香味,是这段时间油烟味的基调。这也是认真养病的气味:耐心,持恒,积极,执着。
草药的气味先后有些变化:有一段是以苦为主;有一段苦虽苦,却略有回甘;又有一段奇怪地,散发出海带那样的咸腥气。
但一日也没断过,准时在上午九时许注入我家厨房,再在下午四时许渐渐收梢。鸡汤的香气是二十四小时长留的。
方才说过,余味绕梁。再有准时准点的一日三餐,这段时间,我家厨房的气味就相当丰富,层层叠叠,密密实实。
端午时,艾熏洗过的空气里,又积满了种种气味。不过草药的气味多少也有一些洗涤的作用,还有瓦罐的泥土气也有洗涤的作用。它们刷去了些油腻,使这肥厚起来的空气清新了一些,也爽利了一些。
之后,忽然,有一天,我家的厨房里滚滚而来一股羊肉汤的气味。其中一定也添加了什么奇特的配剂,它一点不膻,而是香气扑鼻。
它的香气是那么醇,又那么稠,以致,香气就好像一咕噜,一咕噜地涌进我家厨房。
为什么判断它是羊肉汤,而不是爆羊肉,炖羊肉,是因为没有炸锅的油味,还有葱姜料味,它相当单纯,又相当肥厚。
不过到后来,就有别的成分参加进来,就是芫荽,还有辣油。于是,那香味就变得尖锐了,而且带着一种异端的气味。
就有着这种异端的性质,它放在哪里似乎都有些离题,可其实却是突出主题。
现在,的香味简直是翻江倒海,都能听见响了。就知道,他们家人的病好了,要重重地补偿一下,犒劳一下,就登场了。
倒不是说有什么宝贵的,但它确有一种盛宴的气氛,带有古意。古人们庆贺战功,不就是宰羊吗?
果然,草药味从此消遁。炖汤的绵长的气味也消遁。余下一日三餐,火爆爆地,照常进行。
早上的气味里,间或是韭菜的辣香,或者鸡蛋的酥香,还有肉香,是煎肉饼,还是锅贴?中午有麻酱的油香气,和豆瓣酱的带些发酵味的酱香。
晚上的气味总是最丰厚,炸锅的作料味一阵一阵蓬起来。这家的灶火旺的很哪!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在一段膏腴厚补之后,总要间插进一种草本的气味。
比如端午时节的艾草,比如草药,当然,这是一个意外的插进,可是还有,秋天的时候,荷叶的气味来了。
荷叶裹着肉、花椒、香菇、米粉的气味,丝丝缕缕地进了我家厨房。荷叶的携着水汽的清香又一次洗涤了油腻之气。
之外,又有稻柴的气息,是与肉、葱姜、八角、桂皮,以及酱油的气味裹在一起,扑入我家的厨房。
总之,时不时地,就有这些乡土的气味送过来。从此可见,这家吃方面,很重视接地气,并且,顺应时令。
在较长一段稔熟的相处之后,我家厨房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就是一缕咖啡的香气。这是另一路的气味,和他们家绝无相干。
它悄悄地,夹在花椒炸锅的油烟里,进来了。这是一股子虚无的气息,有一种浮华的意思在里面,和他们家实惠的风格大相径庭。
因此,我断定,这又是一户新入住的人家,很没经验地,也将管子接进了烟道,又恰逢顺时顺风,于是,来到我家厨房凑热闹了。
它这么蹑着手脚跟进来,似乎带着些试探的意思。然后,又有一小缕异样的气味来了,奶酪的气味,也是另一路的肥厚,种气不同,不同宗的膻和香。
所以,他们很容易就划分出来,两下里归开来。现在,它们和他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行其是。接着,那新来的又引进了洋葱,月桂,大蒜粉。
要注明一下,大蒜和大蒜粉可是不同的气味,差就差那么一点。前者辛辣,后者则没有那么强烈,稍差一点,可就这么一点差异,就改变了性质。更接近于一种香料,而且有着异国的风情。
还有橄榄油的清甜油味也来了。这一路的风格显然要温和、光滑一些,比较具有装饰感,唤起人的遐想。
而老邻居那一家则是实打实,香、辣、脆,勾着人的食欲。但终是相安无事。后来的也很谦恭,悄悄地潜来,又悄悄地离去。
和它不那么实用的性格相符,它并不是按着一日三餐来,不大有定规,有时一日来一次,有时一日两次,有时,一日里一次不来,也不在吃饭的点上,而是想起了,就来;想不起,就不来。显得有些孱弱似的。
而那先来的,从来一顿不拉,转眼间,油烟全面铺开。又转眼间,油烟席卷而去,总是叱咤风云的气势。
但是,有时候,夜已经很深了,那新来的,悄然而至。咖啡的微苦的香味,弥漫开来。
气味终究有些杂了,可是泾渭分明,绝不混淆。你来我往,此起彼伏。
再过段日子,又来了一个,显见得是苏锡帮的,气味特别甜,空气都能拉出丝来了。
又有糟油的气味,带着酒香。“腌笃鲜”也来了,好在竹笋的香味有穿透力,使得腌肉的暗臭变得明朗了。
这股子油烟虽然帮系不同,但到底是同宗同族,还是有相通的渠道。所以,渐渐地,就有些打成一片。
倒是第二位,因是不同的出典,虽然弱一些,却能够特立独行,在一片气味中,划出自己的疆域。
可是,第四位却来了。第四位一方面缺乏个性,另方面又颇善融会贯通。它什么都来:香、辣、酸、甜、大蒜有,大蒜粉也有;麻油有,橄榄油也有。
有一日,先是红烧的牛肉,投了葱、蒜、花椒、八角,接着,忽又漾起一股兰姆酒味,想来是将兰姆酒做了料酒。
再接着,啤酒的苦涩清甜也来了;最后,是芫荽。于是,所有的气味就全打成一团,再分不出谁是谁的来路。
我们这些比邻而居的人家,就这样,不分彼此,聚集在了一处。
这一日,厨房里传出了艾草的熏烟。原来,端午又到了。艾草味里,所有的气味都安静下来,只由它弥漫,散开。
一年之中的油垢,在这草本的芬芳中,一点点消除。渐渐的,连空气也变了颜色,有一种灰和白在其中洇染,洇染成青色的。
明净的空气其实并不是透明,它有它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