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从土炕上爬起来,脑袋里好像塞进去一袋沙子般沉重,脚下也好像踩中漫无尽头的棉花般轻飘,我再也不敢一纵身从敞开的窗子穿越出去。如果我先前能想到在涨满的河水里心血来潮的一个猛子能把我害成这个鬼样子,打死我也不去装什么“浪里黑条。”
“浪里黑条哥,你这是散功了吗?”姜纸月满脸邪虐。
“这次纯属意外,过了今天照样好汉一条。”
姜纸月嗤嗤呵呵地笑到槽牙出露,一个好看漂亮的丫头咋这么没涵养?
一个感冒换来几十斤活蹦乱跳的鱼,这买卖不亏。
我趴在水泥槽边缘看里面游动的鱼,突然想起我爹老丁。一夜大雨,嘎子河水势上涨,不知他昨夜能有多少收获?
过两天村南张二叔家的大丫头就要结婚,嫁给嘎子河东面农场场长的瘸腿弟弟。张二叔在我爹面前哀声叹气说:自己穷得要命,连家里的老鼠都养不起了,悄悄地把闺女送到河对岸就可以了。我爹指着张二叔的鼻子劈头盖脸的一顿怒骂,大概的意思是说,即使打肿脸充胖子也得把大丫头风风光光地送过去,他别的做不到,只能送他二百斤活鱼,而且桌凳碗盆可以免费使用。那个时候我正在县里考试,所有的事情经过都是来自于李墨兰的口述。我对李墨兰说,张二叔真是穷疯了,他那大闺女好像还不满十七岁,而且还嫁了个瘸子,他这爹当的可真尿性透了。李墨兰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人都有自己的难处,那大丫头离开家也好.
姜纸月说:“张二叔不说要把闺女嫁给你吗,这咋还不讲信用了呢?”
我脑袋忽悠忽悠地发晕,这丫头哪根电线接错了?不说好了让我考高中吗?
我爹还没有消息,荒村野路,雨后泥泞,晴过两天泥水才能干透,那时候我爹应该能兑现他的二百斤活鱼吧!老丁啊,你爹老老丁欠下张二叔祖上的恩情,这么多年过去,这情分早就该还完了吧?而且,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不管这恩情多高多深,都与我毫无关系,我已经免费送给他一个儿子了,你可不能拿我换糖吃,清明岁末去南面土岗上坟烧纸的时候,你告诉你爹老老丁,你该做的事已经做完,所说的义薄云天那都是屁话,这年头受穷只能怨他自己好吃懒做。
张二叔来取婚宴用的桌凳碗盆,三个丫头跟在牛车后面,张祥生已经三岁,在路上走得跌跌撞撞,一副欠揍的模样,据说那崽子已经初步显露出“小流氓”的天赋,躲在他娘怀中伸开脏兮兮的小手去拽村里姑娘媳妇的头发,谁也不会因为损失几根头发去和张二叔展开语言上的火拼,淳朴的人们根本不会觉得一个年仅三岁的幼童能有多妖孽,在他们眼中张祥生明显的先天营养不良,皮黑眼大,像极了没毛猴子,但无论怎样也只是蚂蚁般弱小。不过,我要说的是,这混蛋小子在没出娘胎时就已经和我有了关联,而出生的第一天,他爹就把我拽进了他家的低矮黑暗的房子,完成了一场叫做“踩生”的乡村仪式,好像突然之间,这小子的人生就和我绑在了一起,这同时也让我对这混孩子充满着兴趣。他走进院子,并且对院子里的所有事物都感到新奇,一种天生的毫无惧怕鼓励着他,左顾右盼后就走向斜晒在墙边的渔网,伸出手去摘上面挂着的水草和死亡的黑色泥鳅。这小子再长大一点绝对是村里的祸害。村里人说,谁“踩生”的孩子像谁,我小时候也这个德行吗?如果真是这样,我真对不住老丁。
张二叔的牛车离开院门,张祥生赖在院子里不想走,看他爹和三个姐姐已经消失在墙角,才跌跌撞撞地跟过去。
“你信不,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成为村里的祸害。”
“你小时候也把村子祸害的不轻。”姜纸月回了一句。
“你注意到没有,张二叔的大丫头偷瞅了你五次,二丫头偷瞅了你更多。”姜纸月邪笑着说。
“鼓励我抢亲吗?我可没那样的胆气。”
太阳升到正南方,我仍然感觉头重脚轻,可我还是努力地陪着姜纸月走完村南到村北的路程,过两天,姜纸月一定会离开这盛夏弥漫的乡野,回到属于她的人生世界。
姜纸月让我带她去遥远时光中的乡野,可是在时光里劳碌的人们已经改变了曾经与世无争的僻静风景。我曾长途远行,背着竹篓逆着昏黄去远方的林中捉萤火虫,几年过去以后,曾经记忆里的远方已经不再遥远,稻田把树林团团环绕,野草倒折伏在地面上沉默地勾画出林中的荒径,萤火虫成为飘落的尘埃往事。
我爹在第三天的下午回来,那时候的道路还没彻底干透,拖拉机的车轮上挂满泥土,仅仅两个夜晚过去,胡子在我爹嘴唇上面乱如草芽。在这样的时间里,村南张二叔总是在院门外徘徊,他怕我爹两手空空,可是我那个在我眼中已经变得很神奇的爹怎么能把说出去的话当做叶落水面毫无声响,我爷老老丁欠着张家祖上的情分,他撒手人寰,带着被鸦片掏空的干瘪躯体装殓在张二叔老爹的深红柜子里,然后头也不回地奔向村南土岗的土坡,而我爹毫无选择地继承了这几乎与他无关的情分,好像这情分已经成为我爹的负担。他送给张二叔渔网,然后又送给张二叔几百斤活鱼,这上辈人的一棺之情何日是尽头?张二叔三女一子,产量之高让人乍舌,老丁,这情分你要还到什么时候?
嘎子河水波汹涌,满天星光隐没,雨夜漫漫,纸烟飘出的是孤独沉静,在这样的夜晚,我爹是旷野中最孤独的人,他在河水里挣扎着固定渔网,而到了早晨,又要把渔网一片一片地卷成小捆,扛在肩膀,感受着网袋里的鱼不甘心地挣扎,也感受着河水着急地绕身而过,艰难地爬上河岸,如此反复十几次,才平安地坐在河岸上大口喘气,早晨水汽寒重,而我爹却大汗淋漓。老老丁欠下的情分偿还起来是如此的艰难。
张二叔望着我爹眉开眼笑,那些在水槽里面活跃游动的鱼点亮了他的眼睛。我爹说,所有的鱼都可以拿走,然后他就转过头走进屋子,身体里好像只剩下支撑他行走的力气。我爹睡到日落黄昏,那时候张二叔已经拿走全部的鱼,可是当他目光停留在菜园前水泥槽里的时候,我态度强硬地说,那些鱼和老丁无关,他没有任何理由赠送别人。张二叔悻悻而走。我清楚,我爹给他的鱼已经超过曾经许下的承诺。哪怕他眼睛里的火热能把鱼烤到冒火穿烟,但动我的鱼试试。
我爹和张二叔的事与我无关,老丁的执拗却让我心有怒气,不就一口柜子当棺材了吗?至于无休无止地连成一集又一集吗?
几年后,张二叔得了脉管炎,因无钱医治左脚腐烂断掉,拄着拐杖艰难地走向集市,那时候我好像心生一丝怜悯。而在这个过程中,张二叔家里又多了个丫头,雪上加霜的生活,让这个丫头还在娘胎里苦苦生长的时候就已经饱尝了世间之苦,出生时头顶无发,皮肤红黑,像一只在太阳下暴晒过的干枯青蛙。几年后,那丫头已经长大到可以上学的年纪,但脸上依旧毫无光泽,头发稀疏暗黄,嘴里面也只有几颗凌乱的牙齿。人世一回,生命中起点之苦以及后来的举步维艰,在我眼里,张二叔是个十足的恶人。
在我离开村庄求学的日子里,张二叔缓缓走到他人世的终点,像我爷老老丁或者他的父辈们一样奔向村南的土坡,那个时候距离张二叔的大丫头出嫁后还有几年的光阴要走,只不过,我不再是不这乡村故事的目击者,而是彻底沦落成为一个很不忠实的听众。
我爹从嘎子河捕回来的鱼经过几百米的跋涉,终于在张二叔院墙外的几口黑铁锅里寿终正寝,这是老队长走后的第一次百家宴。我爹走在人群里,从上百张脸孔前闪过,短短的几年时光,我爹已经成为这村宴的主角,他的人在嘈杂的碎语中徘徊,他的鱼在铁锅里沸腾。太阳牵引着乡村缓缓流淌的时光,毫无同情之心地把尚且年少不满十七岁的女孩送过嘎子河。我爹和李墨兰的唉声叹息,可终究那是别人的事。
我和姜纸月坐在饭桌旁,老白酒的浓香扑着我们的脸和眼睛。奔头哥对着我们俩人嘿嘿地笑,其实,当我和姜纸月走过村子的时候,总有一些人带着像奔头哥那样的笑容迎面走来,又含笑走过。我逐渐长大,我已经明白那些来自不同脸孔的笑容里蕴含的意思。他们都认为将来的某一天我会娶了姜纸月,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不知道姜纸月是否在意过那些迎着面扑过来的笑容,以她妖精般的聪明一定能看得很透彻,只是不说来而已。
奔头哥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作为已婚男爷们儿心思本该沉寂,可奔头哥却忍痛在自己的右胳膊上纹了个奇丑无比的刺青,而且还用烟头烫出两个疤痕,奔头哥应该是继承了他老爹辽阔响亮的嗓音,“大神调”唱得满口生脆。
奔头哥脸色泛红,老白酒让他血管臌胀,瞅着我和姜纸月嘿嘿笑得没完没了。村子里的人们很少和我开玩笑,他们知道我是多么的混蛋,这样的场景,如果过分刺激我,可能会出现掀桌子骂人的混乱。在他们的认知里,我还是那个木板条打断都不会开口求饶的狼性崽子。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脑袋里装的不是蘸火就爆的炮仗,我在长大,请乡亲们注意,我已经长大,不再是村里的飞贼。
“奔头哥,唱一个吧,很久没听了。”我轻拍奔头哥的肩膀说。
奔头哥咧开酒气荡漾的嘴说:“给兄弟唱一个吧,全套的。”
我把一只厚皮瓷碗倒扣在桌面上,奔头哥抓起一支筷子。然后竹筷和瓷碗亲密地接触,奔头哥的“开口脆大神调”来了。
哎哎哎哎嗨呀
日落西山呐
黑了天哪哎哎嗨哟
“奔头哥,唱得真好听”我贱兮兮地说。
奔头哥又咧了一下嘴,可唱腔却未停,碗筷照敲。
家家户户把门关
十家门来九家锁
还有一家门没关
鸟奔山林虎奔山,
喜鹊老鸹奔大树
家雀哺鸽奔房檐……。
大神调一唱就是二十多分钟,奔头哥唱得额头冒汗,嗓子冒烟,每次他想停下来的时候我都赶紧鼓掌,扯开嗓子叫好,满桌子人也跟着起哄,奔头哥那受过如此高的礼遇,一段未停,到最后几乎脑袋缺氧。
累死你个混蛋,谁让你对我嘿嘿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