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黑格尔认为历史是一个理性的过程,但这决不是说,它是一马平川的坦途,是理性凯歌行进的录。相反,它是一个充满斗争的过程。因为作为历的主体和理性的代理人,人并不是像18世纪启蒙思想家所理解的那样,是按照机械模式来行动的。人是自由的,但自由作为人的本质,不是先具有的权利或性质,而是得通过斗争和克服障碍得到。并且,这些障碍就是人活动的物。所以黑格尔说精神是在与自己斗争,将自己作为自己难对付的障碍来克服。总之,作为历史目的自由,其形式是先天的,其内容却由人的生存斗争来规定。用黑格尔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精神将历史的一切阶段和因素包含在自身之内。
人类的历史不只是精神自我完成的历史,而且也是精神自我否定的历史。世界精神通过所谓“世界历史民族”创造一种生活样式来实现它各个阶段目的。一旦这个民族的潜能在创造某种生活样式中全部实现后,它的历史作用就结束了。同时,创造的果变成了桎梏,变成了导致该民族最终灭亡的毒药。“一个民族生命结成一种果实,因为民族活动的目的在于贯彻它的原则。然而这一个果实并不回归到产生它的那个民族的怀中去;相反地,它却变成了那个民族的鸩毒,因为它对于这样的鸩毒具有无穷的渴望:这个鸩毒一经入口,那个民族也就灭亡,然而同时又有一个新的原则发生。”(《历史哲学》,中文版,第79页)这就是说,历史发展的任何一个阶段都包含着它自毁灭的种子,都要否定它自己。这个自身毁灭的种子,不是别的,正是这个阶段的创造原则。人要克服的障碍不是令人恶的东西,而恰恰是自己努力的结果!结果是新的生活样式的出现,代表着历史发展的又一个阶段。
但这不是一个新陈代谢的轻松愉快的过程,而是一个不断破坏和否定的过程。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古希腊神话中克罗诺斯的故事来说明这一点。克罗诺斯是时间之神,是世界最初的统治者。它吞食自己的儿女,即人类所创造的一切,最后自己被宙斯吞没。宙斯带来了艺术和理性,建立了国家,但它并没最终制止时间的毁灭力量,他自己也无法长存。在黑格尔看来,思想本身具有一种本质的异化力量,能摧毁一切想的成果。因此,人类的历史其实也是人类异化的历史。人类被他们所创造的文明所制约,被前的创造物所转移,忘记了自己的长远目标,以为自由已经获得。因此,人类会以为,并总是试图使一个已经确立的文化永世长存。人类的历史人类与其真正利益相疏远的历史,但同时也是他实现的历史。
这就是黑格尔特有的深刻的地方!尽管他也想叙述精神发展的圆满,但他天才的现实敏感总使他的叙述隐含着另类因素。黑格尔著作的魅力也在这里。黑格尔的确认为,自由的精神在他的时代,确切说,在当时的普鲁士国家实现了。实际上,他对当时的“旧界”还有另外一种看法。在《历史学》中,他借用拿破仑的话:“这个衰老的欧罗巴使我无聊”,隐晦地表达了他对欧洲现状真实看法,并且对新世界所发生的一切还只是旧世界的“回声”表示遗憾。而在给他的一个学生的信中,他对现代欧洲的否定就十分明显了,他认为欧洲已经成了一种监狱,在这监狱,只有两种人仍似乎能自由行动,一种人是狱卒;另一种是在这监狱中已经找到一个地方可以哲保身,与世无争的人。也就是说,在这现代性监狱里,自由只是旁观者的自由。这显然是韦伯的“冰冷的铁盒子”的先声。黑格尔寄希望于美国和俄国,希望它们能发展出一种新的可能性。不管黑格尔的这个希望是否会落空,他对于现代欧洲的复杂看法,足以使我们改变对他的成见。
单单《历史哲学》,自然不可能使我们全面地了解黑格尔的思想,但的确可以从它读出一个异质的黑格尔,一个自己和自己斗争的黑格尔,如果用读的话。这肯定要比人们津津乐道《历史哲学》中某些表面结论有价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