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著作(从蓝德曼到海德格尔)
把我的著作交给出版社之后,我就考虑要译些什么东西。并不是随便一本什么东西都是可译的,它必须与自己思考的东西一致。我当时在哲学上思考的一个根本问题就是,如何建立一种关于人的哲学,也就是所谓的哲学人类学。其实我在大学毕业时就已经复印了德国哲学家蓝德曼的一本著作《哲学人类学》。它从人类学角度阐述了西方哲学史上的一些基本问题。
我在毕业后的时间里,将其部分内容译了出来,但未曾考虑出版。现在既然有了出版的机会那么我将它整理一遍就行了。于是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认真修改了一遍,并写了一篇短序。它表达了我当时对于哲学人类学的思索:
哲学本身就是人生命的天性。人的生存总是包含着哲学解释这一事实,人为此探询和解答人自身存在的意义。所以哲学作为形而上学的活动永远是源于人类家园并必然返回人类家园的活动。哲学真正的主题就是人本身。这就是从根本上规定了哲学的内容。哲学即人类学,是人类生存的思考。尽管哲学也和人本身一样会处于迷误之中,尽管哲学的历史曾呈现出本真和非本真的形象,但哲学的历史向人所昭示的却仍是源于人类家园和返回人类家园活动这一根本线索。
让我们简明地追寻这一线索。
苏格拉底是西方哲学史开端具有关键意义的人物之一。当人们把哲学变成自然哲学、宇宙哲学以及种种非人类学哲学形式的时候,苏格拉底将哲学的中心指向人自身的存在。他向人告戒:“认识你自己。”因而苏格拉底实际上将哲学从天国带到尘世。康德所构成的哲学转向是多重的。人们称他在认识论上完成了哥白尼式的革命,称他在伦理学上完成卢梭式的革命,但康德真正的革命则是在人类学上普罗米修斯式的革命。康德曾自述其哲学的三大问题:①我能认识什么;②我应做什么;③我希望什么。但他指出还有一个问题则是人的问题。马克思的历史唯物论正是马克思的人类学。它构成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的基础。此人类学的核心是在人的现实分析之上对人的异化的批判和对自由的向往。可以说,哲学从天国转回尘世,哲学的普罗米修斯革命,唯有马克思才真正使之成为现实。
20世纪初,随着传统形而上学根基的动摇,人们纷纷去建立新的哲学地平线。如欧洲大陆的现象学和解释学,英美的科学哲学和分析哲学。尽管我们可以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描述二十世纪的哲学史,但是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即泛人类学倾向,这导致人们称二十世纪的哲学时代为人类学时代。作为特定哲学流派的哲学人类学便是这种人类学时代的产物。
蓝德曼的《哲学人类学》则是我们了解西方哲学人类学的向导。它的主要内容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
1) 介绍当代哲学的人类学倾向;
2) 描述哲学人类学各派别的主要观点;
3) 阐释自己的文化人类学的理论。
蓝德曼在当代哲学的人类学倾向的介绍中,主要比较了人类学和存在主义,人类学和马克思主义。蓝德曼指出,人类学从外看人,存在主义从内看人;人类学注意人的整体,存在主义注意人的个体。马克思主义曾批评人类学把人从历史进程中分离出来和把人从社会现实中分离出来。但人类学却申辩自己依然注重历史进程和社会现实。
蓝德曼花了大量篇幅描述当代人类学各派别的基本内容。如宗教人类学探讨人与上帝的关系。与中国天地人三者合一不一样,西方是天地人神的四维同一。神是西方人生活中极为重要的因素。理性人类学探讨人作为理性的存在。理性的肯定和否定,理性的赞美和废黜,不光是一个空洞的学院问题,而更是一个现实的生命问题。生物人类学探讨人与动物的关系。人的邻近动物和远离动物,人的生物性和人的超生物性,通过这种比较,确立人的形象。
蓝德曼在上述基础上阐释了自己的文化人类学观点。他认为文化人类学乃是未来的人类学,所有以前的的人类学不过是它的序曲。文化人类学第一次把握了真正完整的人。蓝德曼指出,人生活在他创造的文化之中。他进而揭示人作为文化存在的而重结构:一方面,人是文化的创造者,另一方面,人是文化的创造物。所谓文化不过是人自身生命的创造,它是一个不断建构和解构的过程。人在此过程中不断完善自身。
什么是真正的人类学?什么是真正的文化人类学?蓝德曼自己提出并作出了解答。当然,他的一些观点也许我们也难以苟同,有的观点甚至应以批评的态度去对待。我们在思想的途中有必要自己提出问题并作出解答,因为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创造这种可能。(见《哲学人类学》译序)
在将《哲学人类学》的译稿交付工人出版社以后的一段时间,我又应约开始翻译海德格尔讨论诗与艺术的英文版文集《诗 · 语言 · 思》。比起阅读康德和黑格尔等理性哲学家的著作,阅读海德格尔的文章完全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
在大学时代,我曾在数种关于存在主义哲学的文集中读到过海德格尔论述存在的文字。我当时只是觉得,他是一个晦涩的哲学家,他说的话试图让别人听不懂,并且以此来折磨别人的思想,而获得自身恶意的快乐。但现在静心地阅读这些文章时,我完全改变了对于海德格尔的印象。我认为其文字具有魔法般的神奇力量。海德格尔已完全抛弃了理性哲学的概念语言,而是倾听在日常语言当中所包含的诗意的声音,然后将它说了出来。
当然海德格尔语言的伟大之处更在于,它把诗意和思想作了完全的结合,使诗意中有思想,思想中有诗意。我想如果我能学习到海德格尔这种独特的语言的话,那么我就选择了一条正确的思想道路。出于这种渴望的激情,我两个月几乎什么也没有做,就坐在我的斗室里日夜不停地将《诗 · 语言 · 思》译了出来。译稿先转到了湖南一家出版社。责任编辑看了以后大发雷霆,说这是一部没人看的懂的天书,鬼才会去买它呢。不过他倒是用红笔大肆篡改我的译文,连书名都改成了《诗歌· 语言 · 思想》,也许他是想借此让读者能看懂这本书吧。
当译稿退到我手里之后,我看了这位先生的手迹,不禁啼笑皆非。他根本不懂我使用《诗 · 语言 · 思》的深意。姑且不谈海德格尔所说的诗不是指诗歌而是指诗意,我用“诗”不用“诗歌”,用“思”不用“思想”,就是试图激活汉语自身所具有的生命力,让它说出它尚未说出的话来。后来这部译稿幸运地在北京的文化艺术出版社刊行了。
对《诗 · 语言 · 思》我写了一篇序言,它看起来像散文诗一样。我主要解释了什么是存在,真理和诗意。在序言的最后,我谈到了诗人的使命:诗人何为?海德格尔说:“诗人是短暂者。他热情地歌颂酒神,领悟远逝诸神的行踪,留意于诸神的轨迹,于是为其同源的短暂者追寻走向转变的道路。”
诗人最深切意识到了时代的贫困。人们并没有领会自己的存在;诗人却领会了自己的存在。人们并没有发现诸神的远逝,诗人却发现了诸神的远逝。因而当人们还不是深情地寻览神的踪迹时,诗人却如此深情地寻觅着神的踪迹。诗人在时代的贫困中讴歌时代的神性。因而世界之夜乃是神性之夜。
哪里有贫乏,哪里有诗性。
诗人似乎处于在于人、神圣者与短暂者之间。他与在最亲近、与神圣者最亲近。他犹如在的信使、神圣者的信使。他给我们带来了在的到来和神圣者到来的消息,也就是我们走向存在和神圣者的消息。我们由此诗意地居住。
所以海德格尔说:“我们这些人必须学会倾听诗人的言说。”倾听诗人的言说,正是倾听在的言说,神圣者的言说。
诗人何为?诗人使人达到诗意的存在。(见《诗 · 语言 · 思》译序)我所译的《诗 · 语言 · 思》是海德格尔后期著作的第一个中文译本。它使很多人的兴趣由海德格尔的早期转向了后期。这一译本曾在十年间多次刊行,发生了很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