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小昔是在一间休息室，我正在为接下来的考研复试心怀忐忑，却听到坐在前面的她谈笑风生。那时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猜测她初试分数一定很高，才能如此笃定和自信。轮到她复试，她母亲从外面走进来，背起她，我才知道她不能正常走路。

后来，拟录取名单公布，小昔以初复试总成绩第一考入北大中文系。

研究生的第一堂课，我再次见到小昔，电动轮椅上的她移动得比我们更轻快。令我想起蒂姆·波顿导演的电影《大鱼》中那只谁也捉不住的自由神奇的大鱼。你很容易被小昔感染，她又聪慧又快乐。那么灵动，那么有活力，有那么多朋友，永远兴高采烈，对命运毫无惧色。

小昔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能走路呢？她出生第 3天被发现双腿股骨中段对称性骨折。医生按意外骨折对小昔进行治疗，此后小昔却开始经常不明原因地骨折。直至两岁，她被父母带去北京检查，才确诊患上发病率仅为万分之一到一万五千分之一的成骨不全症，又称“瓷娃娃”。

当骨折对小昔而言已司空见惯，当骨折后的她需要特殊的铆钉植入骨折部位，当小昔在谈到最大的梦想时，她笑着说：“只想我的骨头不再痛就好了。”我想象不出她欢笑背后承受了怎样的痛苦与折磨。我只能承认命运并不是公平的，有的人生下来就注定人生之旅如逆水行舟。

据统计“瓷娃娃”病患者义务教育阶段失学率达30%以上，学校的不理解是主要原因之一。不知道小昔的父母争取了多久，做过多少保证才为她争取到来之不易的入学机会。小昔从未辜负父母的苦心，她考上了湖北省最好的高中之一，高中期间还获得市青少年科技节二等奖。她高考考上一本，考研又考入北大中文系。

求职季，小昔请假去远在南方的网易游戏实习。她说，如果错过这次机会，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到这么适合她的工作了。她的话打动了老师，她也最终被网易游戏录用，做了她喜欢的游戏策划。对小昔而言，人生是一路荆棘，但她一路披荆斩棘，活得比任何人都艰辛，比任何人都出彩。

小昔曾写过一篇小说《鱼》，描述某种精神状态下庄周梦蝶般的孤独。我知道，永远笑着的小昔一定能消解这种孤独，她会像庄周一样逍遥游。很长一段时间，小昔在我心里的形象都是王者荣耀游戏里面乘着鲲的庄周。或许她所有的朋友都有我这种想法，正如另一名同学在毕业以后发的一条朋友圈：“梦见小昔养了一只海豚，每天骑着海豚漂洋过海去上学。”

写到命运，我想起我父亲。我不知道父亲是否有梦想，但他努力做一个好人。他曾年轻有为，获得过省阅批、省军区、省团委、省科委等颁发的各项奖励，而且有好的名声，人人知道他正直、谦和、热心、慷慨。父亲的好运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某个冬夜用完了。

睡梦中的父亲突然大声惊叫，母亲打开灯，看见他睁圆眼睛，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父亲被送去省城医院，确诊为癫痫。几个月后出院的他不复以前的样子，变得嗜睡、记忆力下降、精神恍惚，性格也变得悲观。不得不停药。

那时父母总是为琐事争吵，时而冷战。在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父母婚姻走到尽头。他的病渐渐地不像以前一样频繁地发作，发作时却更危险。以前总是在睡眠时，后来演变成吃着饭突然发作，或干着农活突然倒地。有一次，邻居见他犯病时脸埋进刚筛出来的细土里，差点窒息而死。还有一次，他倒在冬天温室大棚取暖用的滚烫的火炉旁。这些都令我心惊。

我担心父亲突然死去，这种恐惧从父亲患病一直持续到我大学毕业。我想象父亲去世后我如何做农民。夏天顶着 30多度的高温给茄子喷花，或冬夜迎着寒风为蔬菜大棚盖草帘子。当一切就绪，拖着疲倦的身躯走向简陋的瓦房，无人等候。因此每当父亲深夜出门，我总是为他点亮房檐灯，照亮他回家的路。

父亲患病后，他种的蔬菜总得病，产量低，菜贩子收父亲菜总是将价压到最低，父亲越来越穷，越来越没信心。为供我上学，他又租了一个蔬菜大棚，没时间好好做顿饭，每天只吃低价饼干和方便面。他甚至办了残疾人证，申请了低保。那时我只考上三本，未来就业似乎都成问题，生活好像全无希望。

有一次，我寒假回家，夜里父亲向我说了许多知心话，因他从未如此所以我竟觉得滑稽。随意敷衍几句。之后听见他面向墙壁偷偷啜泣。也许是他觉得太难了，只是我无法感同身受。

我本科毕业后，父亲终于舍得花两万块钱，在小诊所做了一段时间电击治疗。不知是否电击治疗的缘故，父亲的病奇迹般好了，我也出人意料考上北大。父亲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减轻了不少，似乎艰难的日子暂告一段落，生活重新有了希望。

前段时间祖母电话里嘱咐我不要再给父亲买花了。他将花养满了屋子、院子，蔬菜大棚也渐渐被花霸占。我笑着答应，想祖母可能担心父亲变成《聊斋志异》里养花成痴的花农。我想的却是父亲的生活里终于有了芬芳与绚烂。

1954年，美国俄勒冈州，16岁的穷小子雷蒙德·卡佛因看了一则海明威的新闻，异想天开要成为海明威第二。他的父亲是小镇锯木厂的锉锯工，母亲在罐头厂包装苹果，全家住附近一带最简陋的房子。梦想成为作家的他央求父亲为他报名了写作学院的函授课程。

高中毕业的卡佛虽然想继续读书，但父亲因工负伤，还患上神经衰弱。为养家，他不得不与父亲一起在那家锯木厂工作。后来又在一家药店当送货工。即便工作卑微，他也没有放弃学习，在县专修学院选修中世纪欧洲史和哲学导论。

他娶了在快餐店打工的玛丽安，两个人住在逼仄的地下室里。他们为食物和房租整日奔波，却仍然保有很大的野心，总在谈论要做的事情和要去的地方。

20岁时卡佛收到奇科州立学院文学与写作专业的录取通知书。第二年，他怀揣借来的 125美米入学了。他像今天的贫困生一样贷了 250美米的助学贷款，还在学校图书馆找到一份兼职。此时，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投稿四处碰壁，一家的生活倚靠玛丽安到处打工来支撑。但只要一个人不向命运讨饶，就不能说他潦倒。

正如卡佛后来写道：“我们认为我们什么都能做到，虽然那时我们穷困，不过，我们觉得，只要我们坚持不懈，只要我们做正确的事情，理想的结果就会出现。”

拿到学士学位后，他幸运地被爱荷华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研究生录取。虽然因经济拮据，他还没拿到学位就退学了；虽然他和妻子换了一个个糟糕的工作，负债累累，以至于破产，颠沛流离。但他依然怀有梦想：成为海明威第二！

他白天在百货商店送货，利用晚上有限的时间写作。因此他必须放弃长篇的野心，集中全部精力写可以较迅速完成的短篇小说和诗歌。

卡佛 38岁时处女作《请你安静些 ,好吗？》出版，第二年被题名国家图书奖。随着他的作品一本本出版，接踵而至的是无数荣誉，比如高达 16万美米的古根海姆奖金、每年 3万 5000美米的美国文学艺术学院颁发的施特劳斯津贴……他回到了曾经就读的爱荷华大学任教。

那个曾生活在底层的作家最终逆转命运，被誉为“继海明威之后美国最具影响力的短篇小说作家”。他一边养家糊口一边写出来的作品被誉为简约主义典范。后世作家如村上春树、王朔、苏童等对他推崇备至。

斩获 2015年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摄影、最佳原创剧本 4项大奖的《鸟人》就是向卡佛全面致敬的片子，男主角最大的梦想就是将改编的卡佛小说《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搬上百老汇的舞台。

从前当我遭遇困厄时，母亲总劝我安于命运。她说一个人如果命好，就会生在富裕人家，而不是像我们一样生在偏远农村，有个小灾小难就能迅速令我们滑入社会底层的地域。

但又有谁能甘心安于命运呢？就像卡佛临终前的最后一首诗：“这一生你得到了 /你想要的吗，即使这样？我得到了。”即使这样，即使孤身一人，即使一贫如洗，即使身患重疾，只要依旧不懈努力，未来就仍然可期。

历史从来不是安于命运者创造的，而是能够扼住命运咽喉者创造的。他们认为个人发展的天花板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突破它。而阶级壁垒，不存在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是这句话，使曾经被雇佣耕田的长工陈胜，跻身司马迁专门记录王侯将相的传记《史记》“三十世家”。

时间再往前一点，春秋末年。看门人问子路从哪里来，子路说从孔子那儿来。看门人问，是那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吗？“知其不可而为之”，是圣人孔子为中华民族所树立的脊梁。

就像80多年前，当九一八事变给国人心中投下失败的阴影，鲁迅在病中发表文章，说中国人脊梁还在，他们会前赴后继地战斗，即使被摧残、被抹杀，也掩不住他们的光耀。

进入新世纪，生活也并不容易。有时我们必须像头抹香鲸，在重压之下深潜水底。必须扛住压力，能扛住，你就能收获你想要的东西，能保卫你在乎的人；能扛住，你就会知道，命运并非慈眉善目的神佛，也不是正襟危坐的判官，而是凶猛狂暴的野兽。在你驯服它以前，你们不可能和睦相处；能扛住，你就能读懂里尔克的：“哪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就意味着一切。”

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敢向命运叫板！

—End—

作者：丁鹏，90后，硕士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任《诗刊》社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喜欢烹诗，煮小说，熬鸡汤。眷恋诗和远方，专治痛与迷茫。新浪微博：@神仙丁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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